他继续说她。她便提高了声音,大约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肉麻话,大概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就笑了出来,然后不管不顾抱住他,把整个脑袋都埋到了他怀里。
然后他就停止说教,对她看了看,伸手把她头发揉乱,笑一下,再重新帮她理顺,理头发的时候,顺便捏了一记脸蛋。他居高临下看着她的眼神懒懒洋洋,然而动作却又温温柔柔。
若是别的任何一对情侣,小贝也许会想,好甜蜜的一对情侣,可现在只觉得刺眼无比。不再去想丝巾的事情,默默转身离去。
到外面,小主持人看他两手空空:“我的丝巾呢?”
他说:“我没去。”
小主持人拉着一张脸:“丝巾不找回来,你妈肯定会来盘问我,到时你来帮我回答!”
老婆的话,小贝像是没有听见。他在心里问自己,自己是过得不开心吗,其实不是。自己工作顺利,前途有望,生活安逸且幸福。不论哪方哪面,都算是圆满。直到后来他在她看见了一张她在大山里拍的照片。
照片,她戴着破草帽,手里拎着一把生锈镰刀,背着一篓青草,和那个放荡男人拖着手,走在田地里,面上笑容动人,望着镜头的眼睛内,闪着无数个小星星。但她和自己在一起时,就没有这样大笑过,他从不知道她可以笑得那样灿烂,也从没见过她这样闪闪发光的样子,所以无论如何才会介意,才会这样不甘心的吧。
桃李今年属相可能犯太岁,诸事不顺,麻烦一桩接一桩。自己备孕不成功,却做了桃华的托孤大臣,帮桃华养起了儿子。没几天,又接到外地某小县城一个不知名医院来电,叫她去那里接一下她爸。她莫名其妙,说自己没有爸爸,那边报了她爸爸的名字,说:“这是他给我的名字和电话,错不了!你爸爸时日不多了,你赶紧过来!”对方连身份都没有透露,语气却不容置疑,说完砰的挂断电话。
李上言去国外出差,桃李也不想跟别人提这事,独自想了很久,最后还是休假,去了一趟外地。这个小县城的名字,以前从爸爸那里听过很多次。爸爸年轻的时候大串联,在这个地方呆过几天,后来无数次憧憬道:“那是个好地方,人少,风景好,物价也便宜,等将来爸爸有了钱,一定去那里买套房子养老。”
她那时就觉得爸爸可怜,和姆妈一起生活,爸爸身上一辈子都不会有钱,也一辈子都去不了那个小县城的。
桃李找到医院,在重症病房里,看见了数年未见的爸爸。爸爸食道癌晚期,多日无法进食,瘦骨嶙峋,身边也无人照顾,只有做工的工厂老板的老娘心善,偶尔来看看他。
桃李找过来的时候,这个好心的老太太正好在,就告诉桃李说,她爸从去年开始,就一直说自己胸痛背痛,但不愿花钱看病,就忍着,忍到今年,病痛加剧,不堪折磨,跑到医院一检查,食道癌已经到了晚期。他这些年做零工,收入仅够一个人吃饭租房而已。不过化疗几次,积蓄就已全部用光,医院也不让住了,让他直接出院回家。他没有家,也已没有行动的能力,就把桃李电话给了护士,护士看他可怜,帮他打了这个电话。
爸爸一身皱巴巴病号服,躺在床上,人还清醒,看桃李到跟前来,唤她:“桃李。”身体虚弱,且喉返神经和声带已遭到破坏,发不出声音来,只能看得出嘴唇动。
桃李在床头坐下,爸爸伸手,握住她的手,对她看半天,又说了一句话,桃李没听清,爸爸便努力抬起身体,她也稍稍靠近,听他说的是:“对不起。”
桃李以轻蔑眼光望着眼前这个垂死老人,看到他不堪承受,慢慢流下眼泪水时,才说:“你早干嘛去了?为什么现在说要对不起呢?你轻飘飘一句对不起,为自己的不负责任找到了解脱,却让我连抱怨你都没有办法再开口了。可是这些年我经历的痛苦,迷茫与失落,以及你们给我带来的伤害,是一句单薄的对不起所能抹消的吗?都要死了,终于想到自己有女儿了,还要演一场对自己有利的戏码,好让我给你养老送终,收拾烂摊子,不觉得自己很卑鄙吗?你离家出走,抛弃我,不要我,跑掉的那一天,要是能预测到自己这个下场就好了。”
爸爸两只眼睛就这样看着她,然后又抬手,以干枯手掌摸了摸她的脸颊,还有头发,再次无声说:“对不起。”
桃李终于流下了眼泪:“我这一生所有的痛苦焦虑,孤独和自卑,都源自于你们,都是你们给我的!在我高考前几天跑掉,你不仅算不上一个父亲,你甚至连人都算不上!我不恨你,但也不会原谅你,更不需要你廉价的道歉!”
去给爸爸办理出院手续,排队时,一时没忍住,还是给李上言打了电话,说着说着又哭了,周围的病人都怪地看着她,她哭得稀里哗啦的,毫无形象,根本不介意别人的目光。
李上言远在国外,也只能柔声劝说:“你也许可以这样想:在某种意义上,是他们的不负责任成就了你,激励了你的成长。”
他是结合自身经验及感受,说的真情实感,桃李哭得更加伤心,泪水流得更加凶猛:“可是这世界上,任何一个孩子的梦想,都绝不会是在父母的伤害去获得成长和成功!我宁愿做一个无用的人,平淡地活下去,也不要遭受那样的痛苦!”
但最后,桃李还是把爸爸接到上海家。
本来她已经火速联系了几家上海的临终关怀医院,后来因为医生的一通话改了主意。医生告诉她,她爸不进食已有一段日子了,现在只能靠静脉营养支持,剩下的时间应该不会超出两周,三周最多了。医生的这番话,最终促使她改变主意,决定把爸爸接到自己家,让他在家度过生命最后这一段时光。
她家一楼原本就有长辈房,收拾了一间出来给他住,另外电联介,花重金请了一个有看护经验的钟点工阿姨到家照顾,大医院也不用去了,社区小医院开了些药,请护士每天上门来帮他打针。
李上言上趟出远差,回来家里多了一个小孩子。这趟远差出好回来,家里又多了一个病重老人。他拉着行李箱站在桃李爸房间门口站了站,后来入内,尝试跟老人说话,老人虚弱到无力调动面部肌肉,也发不出声音,但眼神的的确确是欣慰的眼神。
护工阿姨向他描述:“我看他今天还算好一点,前天刚到家里那会儿,我过来一看,娘咧,穿着脏兮兮的破衣服,瘦的来,皮包骨头!头发也结了块,背上有褥疮,我给他擦身换衣服,身上臭烘烘,作孽哦,糟蹋成了什么样!我看护了那么多病人,没有比他还作孽的!”
李上言从桃李爸房间出来,直接去厨房找桃李,桃李在烧菜。住家阿姨现在浴室给小碎嘴洗澡,桃李就自己系了围裙,做一家人的晚饭。两只狗闻着香味,眼巴巴在她身后蹲着。
他进了厨房,找出鸡肉干喂两只狗。自从他出差以来,她就在外地那天打了一个电话给他,过后太忙,接她爸,请护工,去医院,事情一堆,都来不及也没有心情再打电话和回复他的消息了。都以为她要忘记自己今天出差回来这件事情了,到厨房一看,发现烧的全是他喜欢的家常菜。板栗烧鸡,干锅花菜,土豆焖牛腩。这边灶头炒菜,那边一个在炖冬瓜海米汤,也是他喜欢的。
他在边上喂狗,默默看她烧菜,忽然,莫名其妙的,对旁边系着围裙炒菜的她说了一句:“桃李,谢谢你。”
她这边炒的是口蘑芦笋,锅翻的热火朝天,就转头朝他笑:“干嘛呀。”
然后他说:“让我每次回到家里,都不再是一个人。”
她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皱着鼻子笑:“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