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翘翘恼了,刚想开口让雁凌霄严肃点,就听他问:“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问的是早年间在明月楼的事。连翘翘咬咬下唇,嗫嚅道:“和王府走水那日。”
雁凌霄眯了眯眼睛:“既想起来了,当时又为何要走?”
连翘翘哑巴了一会儿,很快就理直气壮道:“少年慕艾,萍水相逢,哪能当真?再说,陛下当年也从未跟妾身说过……”
十四五岁时,连翘翘曾救过一个身负重伤的清俊少侠,把人藏在闺房的阁楼里,日日省出口粮布料为他养伤。藏一个野男人,这样出格的事,断断不能叫妈妈知道,就连七娘也不能说。
少侠一身夜行衣,脸比一潭死水还要冷,看着就不像个好东西。但他生得好,连翘翘看在那张脸的面子上,愿意为他保守秘密。等少侠的伤好了,她却有些舍不得。可是,少侠没留下只言片语,只留下一束浅紫色的小花就不辞而别。之后没几日,明月楼走了水,那束插在玻璃瓶里的紫花也随之葬身火海。连翘翘被妈妈们带着远走,在梁都重起炉灶,归于裴鹤麾下。
“妾身依稀记得,陛下是绍京人,说的是北边话,沂王……出银子买下身契时,妾身还想着,等到了大绍的京城,说不定能见上一面,道一声安好。”她打着圈揉按突突跳动的太阳穴,“但马车才出南梁地界,就遭了山崩,石块差点把车厢给埋了,亏得是妾身命大,没伤着脸和四肢,只是有些事,从那以后就记不分明,一细想就头疼,像有小虫子往脑仁里钻。”
雁凌霄攥住她的指尖,霎时间,自己的心也像被攥紧了。他声音低沉,有些干涩:“朕不知道你还活着。若是知道……朕该早早带你走。”假如他没有犹豫,当时就认准了连翘翘,把她带回京城,藏在琉璃岛上避开纷争,她也许不会受这么多苦。
见他目露愧疚,连翘翘抽出手指,踉跄着跪在贵妃榻上,抚上雁凌霄鬓角,亲了亲他紧蹙的眉心:“可是陛下,如果没经过这许多事,您心里未必会有妾身。”
雁凌霄不知被哪句话刺到,冷冷横她一眼:“贵妃既然知道朕心里有你,当年一死了之时,可曾想过朕该如何自处?”
连翘翘话赶话安慰雁凌霄,哪知道他会一点就炸,当即被问住了,眼睛眨巴几下,眼尾泛起雾气。
“你哭什么?”雁凌霄牙齿咬得咯咯响,连翘翘总是这样,而他自己也没有半点长进,也许他恨的不是连翘翘扮可怜,恨的是那个每回都上钩的自己,“狠狠哭一场,哭到金明池水位上涨,朕就该原谅你,说你没错儿?连翘翘,朕对你够好了!”
男人心海底针。雁凌霄一轱辘话砸下来,连翘翘人都懵了,这人好凶,嘴巴又坏,说什么喜欢她,心里有她,都是假的吧?
“陛下看不上眼,就别再来烦臣妾。等秋闱过后,来年开春,陛下开宫选秀去吧,总有善解人意的,也不是人人都像妾身这般愚钝。”她抬脚踢雁凌霄,力道不大,却因过于胆大包天,踹了毫无防备的雁凌霄一个趔趄。
玉英宫内外鸦雀无声,宫女太监们一片死寂,相顾失色。贵妃娘娘这脾气,看不出来啊,这么辣?再一想,陛下的气性也大,平日里说一不二的,怎会忍受被一介妃嫔指着鼻子赶人?陛下锁住连贵妃的那条金链,他们假装不存在,但心里都在嘀咕,说娘娘是宠妃,栓金丝雀一样管束着,哪里像是宠妃的样子?圣宠如烈火烹油,或许今日就是贵妃娘娘的失宠之日……
宫人们还在为渺茫的前途叹息,内殿却传出清脆的裂帛声,旋即又响起叫人牙酸的吱呀声,久久不散。
红药长吐一口气,让小太监们往垂花门外站,微笑道:“瞧着点紫芜轩那头,别让小主子们进来了。”再吩咐宫女们去浴池备水,再问御膳房多上几份温补的膳食。
连翘翘直不起腰,接连数日,雁凌霄都宿在玉英宫后殿,吃个没够似的,把她死死困在拔步床的床厢内,直到连翘翘再次受风发热他才消停,神清气爽地去上朝。
“娘娘,多少用点。”红药半蹲在床前,小声哄劝,“这燕窝还是奴婢亲手用镊子为娘娘挑的呢。”
连翘翘勉力挥挥手,轻咳一声:“嗓子疼,咽不下去。”
红药还是个黄花大闺女,但她都是玉英宫的掌事姑姑了,什么情况没见过,连翘翘这么一说,她就红了脸,尴尬道:“咳,娘娘这是苦夏了?那奴婢换一碗红枣米浆上来,把燕窝剪碎了煮得稠稠的,一点也不喇嗓子。”
拔步床上,连翘翘躲进鸳鸯锦被里,像只鼓鼓囊囊的粽子。她知道红药听明白了缘由,羞耻至极,往后在宫里可怎么做人?暗暗把雁凌霄骂了一通。
正说着,外殿的小太监就夹着嗓子禀告:“荣慧亲王到——”
连翘翘罥烟眉一挑:“这个时辰,犀哥儿不是应当在宫学念书么?”红药点头,忙扶她起来。
“母妃!”犀哥儿一身皇子才能穿的宝蓝色虬龙圆领袍,边跑边蹬靴子,连翘翘还没坐稳,他就跟一只小猪似的冲进她怀里,紧紧抱住,“阿娘,儿子不想去宫学!”
连翘翘听得头疼,摸了摸他的小发髻,柔声问:“宫学那么多堂哥、堂侄,还有你的小皇叔,好好跟母妃说,为什么不想去学里?”
犀哥儿脑袋埋在她肚子上,拱了拱,鼻音浓重:“可他们都不喜欢我。”
“怎么会?”连翘翘眉头一皱,抬眼睃红药一眼,让她去问问跟犀哥儿去宫学的小太监,“你妹妹呢?兕子和你一块去,别人不跟你玩,你跟着妹妹呀。”
犀哥儿抬起头,眼泪汪汪:“兕子一早逃课去御花园了,说好了一起捉蟋蟀喂锦鲤,她都不等我。”
一个厌学,一个逃课,连翘翘气到直捋胸口,扬声道:“派人去御花园,把安阳公主给本宫逮回来!”
一炷香后,兕子满头大汗回到玉英宫,她左手拎蟋蟀笼,右手提风筝,花苞似的小裙子沾满尘土,脸上的汗一淌,就是泥泞的道道。
连翘翘吸口气,朝兕子招手:“过来,让母妃看看。”兕子蹦跶到近前,和犀哥儿脑袋挨着脑袋,像两只毛绒绒的小动物。连翘翘心都软了一半,轻声问:“才去宫学几日,就学会逃课了?等你们父皇知道,看他怎么收拾你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