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杀父之仇,太过沉重。”不知过了多久,徐空月才缓缓开口。他的声音满是酸涩,不知道是在说陆知章,还是在说他自己。“哪怕他想放下仇恨,与仇人之女白头到老,却也终究难逃自己的那一关。”
??都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倘若他当真忘却仇恨,与仇人之女携手一生,不仅会背上无尽的骂名,甚至死后都无言再见地下的至亲。
??但年少轻易,十年夫妻,都让他在百般纠结之中,犹豫挣扎,痛苦沉沦。所以面对张婉容的质问,他没有否认。或许对他而言,那是他曾经千百次想做过的事情,即便那不是自己亲自动手,可在他心中,已经默认那就是他自己亲自动的手。
??也或许,他不过是不想让张婉容过分自责内疚。
??尽管他们之间有些无法磨灭的血海深仇,可当听到张婉容可能有性命之忧,他还是抛下了清源的一切,千里迢迢赶来,只为将她带走。
??然而张婉容丝毫不知其中内情。她或许以来陆知章前来,只是为了除掉她这个告御状的枕边人。
??然而亲手害死陆知章,还是让她悔恨愧疚,甚至无颜面对他们的孩子,最终只能选择走上绝路。
??殿内静谧无声,所有的宫人不知何时退了下去,唯有风穿堂入室,吹动珠帘的声音。
??仿佛许久,皎皎满是艰涩与自嘲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响起:“所以为了仇恨,就可以放弃唾手可得的幸福,甚至不惜牵连无辜,转而踏上一条不归路吗?”
??她不知是在说谁,陆知章,张婉容,还是自己。徐空月垂下目光,许久才艰难开口:“南嘉长公主与定国公之事,是我的错。”即便时过境迁,他仍是欠了皎皎一句道歉。
??“你的错?”皎皎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一句‘你的错’,就可以掩盖你所有的过错,弥补你造成的所有伤害吗?”她的手下意识摸上小腹,想到那个不曾出世的孩子,被所有人忽略掉存在,没能留下半点痕迹的孩子,心底的酸涩悲痛仿佛无边黑夜,将她笼罩其中,不得解脱。
??“你知不知道……”她几乎脱口而出,但话刚出口,便将所有的未能说出口的话语吞下肚子。所幸她不是张婉容,没有一个活生生的孩子牵绊。她应该忘掉那个连她都不曾感知过的孩子,忘掉从前所有的屈辱与卑微,就像皇祖母说的那样,全心全意恨着他。
??她望着徐空月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少次,都想亲手杀了你!”往事如烟,却在话音落地的瞬间凝聚成沙,沉甸甸的塞满她整个胸膛,压得她几乎喘不上气。
??她眼底的痛苦仿佛感染到了徐空月,他与她一样,被内心的沉重压到喘不上气来。长久以来被他刻意忽视的问题终于还是摆在了面前,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能减轻她的一点点苦痛。
??他抬眸望着她的眼睛,里面涌动着自己也无法承受的苦痛。他缓缓开口道:“只要你想,我可以立马死在你面前。”
??皎皎身子微微一僵,似乎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如今的徐空月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执着守着仇恨的少年将军,如今的他有理想有抱负,尽管依旧身陷仇恨不能解脱,可他似乎寻到了另一条道路,并朝着目标努力前行。
??皎皎甚至不知道他是怎么说出的这样一句话,抛开他如今所有的追求与抱负,只为了一解她心中仇恨。可这话落在她耳中,只有无限讽刺与嘲弄。她不知道自己究竟露出了怎么的笑意,才会让徐空月唇边缓缓勾出一抹酸涩凄苦的笑意。
??“好啊,那你就去死吧。”
??那样轻柔的声音,仿佛情人之间的亲昵缱绻,却说出了世间最残忍的话语。
??徐空月狠狠一震,眼眸之中浮现出巨大的苦痛。
??皎皎几乎冷笑起来,却在下一瞬,冷笑凝固在了脸上。
??她没有想到的是,徐空月当真从袖中拿出一把短刀,刀鞘上雕刻着精致的花纹。他拔掉那看似华而不实的刀鞘,露出里面泛着寒光的刀身。然后用双手捧着,举到了她面前。
??“你恨我。”
??皎皎没有否认,也无法否认。父母之仇,即便不是死在他手中,也是因他而死,她不得不恨他。倘若不能继续恨着他,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如何活下去。
??可即便如此,在看见他手中锋利的短刀时,她仍是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她那样仓皇失措的神情,自然落到了一直凝视着她的徐空月眼里。他蓦地笑了起来,笑容凄凉。“既然恨我,你就该亲手杀了我。”他说着,将短刀塞进了皎皎手里。
??而后握着她的手,让刀尖对准自己的胸膛。
??皎皎如同木头人一般,随着他的摆弄,将尖刀对准他的没有半点防备的心口。
??徐空月望着皎皎几乎呆滞住的眉眼,露出一个堪称温柔入骨的笑容:“瓦解痛苦做好的方法,就是杀掉那个令你痛苦的人。”而后,他缓缓松开手。
??皎皎握着那把短刀,面前站着她不得不恨的人。可她却犹豫着,迟疑着,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不该刺进去。
??然而徐空月却露出一个几乎有些挑衅的笑容,而后对她张开手臂。他的眼底还沉淀着无比的痛苦,脸上却露出轻松的笑意:“你这样犹豫不决,会让我误认为,你对我还留有旧情……”
??话音未落,刀尖便扎进了他的胸膛。
??殷红的鲜血慢慢浸透了他胸前的衣裳,将他月白色的袍子染得通红一片。
??徐空月面上露出痛苦之色,却在皎皎看过来时,故作轻松地笑着,“你应该再用力一些。”他缓缓抬起手,想要握住皎皎的手。“你应该直接刺穿我的胸膛,让我药石无医,痛苦而死。”
??然而皎皎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往下刺进去。下一瞬,她猛地松开手,后退两步。
??徐空月的眼睛一直追随着她,清楚看到她脸上的狼狈。她微微避开他的目光,语气冷厉无情,“就这样一刀杀了你,实在太便宜你了。”
??她的眸子黑漆漆的,仿佛没有一丝星辰的夜幕。她重新盯着徐空月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会将你想守护的东西,通通摧毁,让你在无尽的绝望之中死去。”
??摄政王徐空月流着鲜血从明华殿离开,形容狼狈。消息一传出,朝野内外顿时议论纷纷。然而当事的两人都对满天飞的各种谣言视而不见。唯有朝中新贵李忧之问了一句:“公主与摄政王可是有旧?”
??彼时皎皎正趴在潋滟池边凉亭中的栏杆上,看着水中抢食的游鱼。
??她似乎很喜欢看游鱼,尤其是群鱼聚集在一处抢食的场景,总能逗得她唇角微微上扬。
??潋滟池原本没有养什么鱼,但自从皎皎入住明华殿,这池子里便有了各种各样的观赏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