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谢缈的脚步一顿,管家还未说完的话顿时咽下,他抬头,却见这位六年未见的小郡王正用一双眼睛缓缓打量四周,忽然问,“兄长在哪儿?”

管家愣了一下,随即又赶忙答,“……世子仍住在听涛院。”

听涛院内的丫鬟在廊下煎药,院子里死寂一片,奴仆来去匆匆,每个人脸上也没个笑容,两个丫鬟在廊下扫水,或听见一阵步履声,她们才一回头,便见一行人走来,老管家正躬着身跟在那身着黛紫锦袍的少年身后,他的眉眼极漂亮惹眼,身姿挺拔,自有一种如松如鹤般的明净气质,几乎教人移不开眼。

但看清他金冠与衣袖边缘的金线狰纹,丫鬟们便立即躬身行礼,齐唤,“小郡王。”

房内缠绵病榻已久的世子谢宜澄才从噩梦中惊醒,便听得门外的动静,他半睁着的一双眼睁大了些,或见守在房内的侍女要掀了珠帘出去拦,他便唤了声,“冬霜。”

侍女回头,便见病榻上面容清癯的青年朝她摇头,她微抿嘴唇,摸着腰间的匕首,又退了回来。

丹玉才推开门,谢缈立在门槛外边瞧见了那内室晃荡的珠帘,他面上添了几分浅淡的笑意,抬步走进去。

谢宜澄看那少年掀帘进来时,透过他的眉眼仿佛有一瞬回到了多年前,那时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谢繁青,才只有十一岁。

“想不到,你时隔六年回来,竟会先来看我。”谢宜澄看他走近,少年衣袖莹润泛光,一身光风霁月,全然不像个从敌国归来的质子。

反观谢宜澄自己,他如今病入膏肓,已经无法下地行走了。

丹玉拿来一把椅子,谢缈一撩衣摆坐下,再将病榻上的兄长打量片刻,“他们说你快死了。”

若是早几个月,听了谢缈的这句话,谢宜澄或还指不定如何癫狂发疯,但如今他是没那个力气了,也不在意了。

他甚至还扯了扯唇角,“你能活着从北魏回来,的确很令我惊讶,但是你以为你回来,又能比在北魏时好多少?”

“你以为我死了,你做齐王府的世子,又能做多久?”谢宜澄嘶哑的声音透着一种阴郁苍凉,“繁青,我们的父王,是在为旁人铺路呢……”

“今日的我,便是明日的你。”

谢宜澄看着少年那张面庞,他近乎嘲讽一般,却不知是在嘲笑谢缈,还是他自己。

谢缈似乎失了些兴致,他站起身来,一双眼睛弯起清澈的笑痕,“我还以为当初兄长费尽心力让我成为被送往北魏的弃子,是极有自信斗得过栖霞院的那位。”

剩余的话他没再说,只是轻飘飘地瞥一眼榻上形容枯槁的谢宜澄,“真可惜。”

但他的语气,却没有分毫的怜悯。

少年来去如风,谢宜澄眼见着他转身掀了帘子出去,黛紫的衣袂很快消失不见,而他躺在榻上一言不发,只盯着那晃动的珠帘,冬霜唤了他半晌,他才堪堪回神,“冬霜,我还是心有不甘,”

眼角浸出泪来,他咳得心肺生疼,笑着叹息,“可惜,什么都晚了。”

谢缈才回琼山院,丹玉便从底下人手里拿来了一道程寺云的手书,他才粗略看过一遍就忙转身进了屋。

“戚明贞的父亲戚永熙是平昌年间的进士,大黎南迁之前,戚永熙就在澧阳做知府,他的儿子戚明恪在南迁之后入仕为官,弘德三年,朝中党争倾轧不断,张友为首的宦党,与李适成为首的清渠党斗倒了何凤行为首的抱朴党,其时,戚氏父子被指与抱朴党何凤行为伍,大理寺派人搜查戚家,又在戚氏父子府中查出与昆息戎来往的书信,于弘德六年先后被斩。”

丹玉顺着纸上的话读了一半,抬头看了一眼坐在书案后的谢缈,便又接着读下去,“戚明贞于弘德六年入涤神乡,十二年前她与涤神乡四十九名归乡人同去北魏潜伏麟都,六年前涤神乡下令刺杀昆息戎,并追查南黎朝中与昆息戎有来往的高官,除戚明贞外的四十九人俱死,此后戚明贞失踪六年,与涤神乡失去联系。”

“小郡王,看来这戚明贞失踪的六年都留在了东陵,”丹玉不由有些感叹,“臣听程寺云说,戚氏父子性子刚直,党争倾轧之下,他们也不偏不倚不肯站队,想来当年从戚家查出来的书信,应是清渠党或宦党栽赃。”

谢缈或也回想起当日在畅风亭上见过的那位面容严肃的妇人,他合上书卷,道,“戚明贞蛰伏东陵六年,也算如愿以偿。”

为一把钥匙,几封密信,为揪出那个真正通敌叛国之人,这个女子终生未嫁,终生隐忍,也终究得了个她想要的圆满。

铁证已经握在裴寄清的手里,真正的叛国者——掌印太监张友如今已经下狱,戚家人的清白,是戚明贞自己争回来的。

门外忽有扇翅的声音响起,谢缈回神抬眼之间,便见一只羽毛银白的鸟落于窗棂,他面上露出些笑容,唤了声,“丹玉。”

丹玉应了一声,忙上前去取下那鸟足上的细竹管来,将里头纤薄半透,却异常柔韧的纸张一点点铺展开来,递到谢缈面前。

但谢缈抬手要接,但指节在半空微屈,他最终又收回手,侧过脸,轻声道,“你来看。”

丹玉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收了回来,但才看了几行字,他便猛地抬首,“小郡王……”

“说。”谢缈没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