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使在端本宫等候的这阵子工夫,已经足够他把子丑寅卯翻来覆去地梳理透,可真听着太子问话时,心里仍有些许怯缩:
“回殿下,举子们声称,他们为的并非一己得失,而是求一个无偏无党,王道荡荡。”
“无偏无党,王道荡荡。这是《书》里面的。”太子若有所思:“褚三畏的题,也是出自《书》中。不知援引此典的举子,破题破得如何。”
指挥使非举业入仕,对四书五经可谓全然外行,不过太子也没有考较他的心思,接着道:“在榜五十一人我粗略看过,有二十九人来自江南数州,二十二人为北地举子,吴大人,我记得可有出入?”
“殿下英明。”指挥使道:“正因为如此,那些不晓事的举子们才叫屈,以为应当设南北卷,令各地举子分别应考。”
太子哼笑一声:今年设南北卷,将来是否还要设汉夷卷?燕朝末年狼烟四起,疆土四分五裂,及至如今,收复者亦才十之六七,金瓯未固,这些本该为生民立命的读书人竟发此谬论。
他捺下心绪,对此不置可否,转而问:“这些人现在何处?”
“暂且留在庙后辟雍里。”毕竟是有了出身的举人,一时尚不曾定罪,京畿卫也开罪不起,左右为难,军士们擎等着太子殿下发话,也好方便他们行事。
太子站起身来:“吴大人,你我同去一趟吧,总要与那些举子当面谈谈。”
“殿下…”指挥使一时矛盾得很:“那些人正是糊涂油蒙了心,您金尊玉贵,怎能涉险?”
“金尊玉贵四个字,只怕不日就未必了。”太子此言一出,乜见指挥使霎时惊惶的神色,又淡淡添了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走吧。”
太子驾至的消息,使得辟雍里暂时陷入僵持的举人们再度躁动起来:“太子殿下来得正好!我等要向殿下陈情!”
太子在前面正殿向至圣先师行礼持敬过,来到了辟雍明堂。
回宫后太子换了身深青五爪坐龙服,略显老成的颜色,衬得年轻储君英俊而沉郁。
被推选出来的几名举人在堂下列好,叉手行过礼后,慑于这种不怒自威的气势,没有贸然开口。
片刻,太子似是从思索中回过神,低垂的眼睛抬起来,将众人挨个扫视了一遍。
众人不觉暗中都凛了凛,严阵以待着他的兴师问罪。
谁想太子只是缓缓问:“诸位当中,可有与马阳、万适同乡者?”
马阳与万适,便是那两名触柱而亡的举子,二人皆为豫州籍。
在场举子中自然不乏有与他二人同乡者,但太子意图不明,谁也不愿轻举妄动。
太子惋叹了一声:“二位过身至今已有一个多时辰,早该妥当装裹起来,否则来日灵柩返回故土,高堂骨肉情何以堪?”
堂下越发寂然,心怀不忿者左右观望一时,犹高声道:“天下寒士夙愿不了,纵然入土,也未必能安!”
太子的目光攫住他:此人他已听指挥使提过,名叫时无患,京城人,考卷文理不通,却是闹得最厉害的。
“时无患。”太子便问他:“不知你的夙愿是什么?”
既然已经出了头点了眼,时无患索性摆出无惧无畏的姿态来,拱手道:“太子殿下,学生极知,殿下对江南一贯怀柔,乃是为四境归心计。然科举取士,不啻朝廷之根,社稷之本,实不可有南北异同,寒士子之心啊!”
他这般慷慨激昂,太子仍旧视若等闲,一招手,指挥使便将厚厚一摞考卷呈递上来。
“时无患,把你的考卷寻出来,给大伙儿念念。”
时无患顿时白了脸,他可没忘记,考场上他因最末一题过分刁钻,无从下笔,兼因有恃无恐,诌了五言八句,句句都在讥讽挑衅座师。
座师只让他落榜,已然够宽宏大量了。
当着太子,当着众举子,他怎敢念出来?只得勉强示弱道:“学生自知才疏学浅,不得座师青眼也罢。可其他同年们…”
“你才疏学浅,那考官不将你取中,又有何偏私不当!”太子不再容他妖言惑众:“其余人等,若觉考官不公,大可将答卷取出来,本宫再为诸位批阅。”
只有两人踌躇半晌,出列请太子重阅。一个满篇诘屈聱牙,一个连承题起讲都不知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