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并不显得焦急,七汤过后将盏放在陈国公面前,那乳雾澎湃,如积雪浮浪,他比了下手,“大哥吃茶。”
陈国公将建盏端起来,轻轻抿了口,舌尖上醇味弥散,带着一点朦胧的惆怅,不由叹了声好茶。
对座的人舒展着眉目,捋了捋袖子,正色道,“官家的新政意在分权,如今衙门里多出好些生面孔,都是从别处抽调出来的散阶。我的意思是,眼下风声鹤唳,局势对你我未必坏,李氏嫡传的子弟只有我们三人,手握重权本来就是大忌,侍卫司和殿前司被划分了,天德军目下尚且没有动静,三哥比我们更惴惴。大哥不防看开些,诸班直最坏也不过如此,比起天德军瓜分三成划入平卢军,咱们这点变动,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陈国公听他这么说,心里倒安定下来,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官家提防每一个人,他们在上京的因为便于管辖还好一些,远在丰州的楚国公李禹简,却更应当提心吊胆。
他们这堂兄弟三个,并没有出现三足鼎立的状况,李禹简的父亲雍王本来就是个不好打交道的人,李禹简也随他父亲一样,骁勇但桀骜,和陈国公明争暗斗了好些年。李臣简呢,年纪最小,小时候就追着大哥哥跑,到了这么大年纪,虽说封了爵,执掌了官衙,也还是唯大哥哥之命是从,因此兄弟三个里,只有李臣简和陈国公最亲厚。
是啊,万事不可操之过急,他们急,自然有人比他们更急。两司的大权被瓜分了,他们还有闲工夫坐在这里喝茶,传出去,似乎也可以暂且稳定官家那颗无处安放的心。
既然公事毋需多谈,那就谈谈私事。陈国公想起昨夜他把江珩送进雅阁后,自己便离开了,后来他们谈论些什么,自己并不知情,便追问李臣简,“江侯来,可和你说了什么?我和他提起筵是你起的,看他很有见一见你的意思,想必又是为了那桩婚事吧?”
李臣简点了点头,“所以今日我要去舒国公府上拜会,听一听江家小娘子的看法。”
陈国公笑起来,“六礼都过了,只等亲迎,你还管人家叫小娘子?”
他有些不好意思了,赧然说:“不叫小娘子,还能叫什么?”想了想哦了声,“对了,她的闺名叫巳巳,听着很是灵动,对吧?”
陈国公简直忍不住想笑话他,一个没见识过女人的汉子,对那未过门的妻子真是满含着向往和热爱。
唉,这样的感情真难得,想当初自己也曾对夫人一腔赤城,可惜夫人是最矜重的那等大家闺秀,放到场面上力压四方,但就过日子而言,未免无趣了些。天长日久,感情渐渐消退,最后剩下的,也只有对正室夫人的敬仰和尊重了。
说起灵动,倒又想起一桩来,陈国公笑着说:“听说你那位小娘子,如今成了上京的红人,我前日回家,看见静存正摆弄一个核桃屋子,说是开国侯家小娘子送给每位贵女的小礼。静存喜欢得什么似的,直说忌浮哥哥娶了位好夫人,等下月你们成了亲,她还要去你府上借住两日,跟着阿嫂做乾坤核桃。”
李臣简听了一笑,“这样很好,让她们在闺中做伴,日子过起来才不无聊。”
可陈国公直和他打趣,“你眼下是这样说,等将来夫人果真被她们缠住了,只怕你又要生闷气,吃妹妹们的醋。”
兄弟两个聊这些家常,只要不掺杂政事,就是最快乐的时光。
陈国公又略坐了会儿方起身告辞,他送到门前,转回身时见长松从外面跑进来,喘着大气说:“公子,拜帖送到了,小娘子说恭候公子大驾。”
他颔首说好,重入衙门处置公务,一上午忙得很,待一切安排妥当,日已中天了。
衙门里有现成的饭食,他寥寥用了两口,便让小厮备车赶往舒国公府。眼下时节暑气正盛,早些去,把话说完了,不耽误姑娘午睡。
其实再三见她,本来是不相宜的,当初与舒国公嫡女定亲,印象中似乎只有下聘那日来过一回,后来的两三年他一直在息州任团练使,也似乎找不到任何需要登门的理由。倒是如今这门婚事,牵扯的家务事多了些,见了舒国公夫人还需先陈情,再三地说自己冒昧了,这么大热的天,来贵府上叨扰。
这么个霁月光风的人,做不成郎子,做外甥女婿也是极好的,明夫人笑着说:“这是哪里话,总是我那没气性的妹婿找上了你,否则哪里要麻烦你来调停。”
说着将人往内院引,前院和后院之间有道木柞回廊,交界处的亭子做得很雅致,拿直棂移门和竹帘隔出一个小小的茶室,正适合用来会客说话。
他走上木廊,远远便看见有个身影站在亭子前,穿着海天霞的高腰襦裙,胸前霜地色的裙带随着微风柔曼地飘拂着,任何时候都是沉静无波的样子。及到面前,也照例不见半点怯懦之色,稳稳向他纳福,叫了声“魏公爷”。
他还了一礼,说:“惊扰小娘子清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