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胥点点头,笑意清朗道:“有赖杜相和各位叔叔帮衬。”
“我与你父亲是同窗,这点小事不在话下。”
顿了顿,郑案的脸色有些严肃:“舜息,我问你,你和方先野可有什么过节?”
“您这是何意?”
“这次他弹劾你奏折不经秦帅直接上报,有违章程。若不是皇上对你的奏折很满意,你怕是又要惹上麻烦。虽说方先野是裴国公的人,可他几次三番针对于你,倒像是和你有私仇。我询问成章却没得到答案。你可是有哪里得罪了他,如今他在朝中势头很好,你说出来我们也好帮忙应对。”
段胥流露出疑惑的神色,他说道:“这我也不知,同年登科前我并不认识他。父亲倒是嘱咐过我要避其锋芒,却也没说过理由。”
郑案沉默着思索了一会儿,长叹一声。
段胥再同郑案讲了几句话便告辞,待他从马车上下来,看着马车远去离开大营,笑意就变得虚虚浮浮。
段胥心想,这里也不比天知晓好多少,不过是才出地狱又入火坑罢了。便是同党,也变着法儿想从你嘴里套出点儿把柄来。
想来世间便是连绵不断的火坑,哪里有桃源。
他独自一人回府脱了轻甲,把出血的几处伤口再次包扎好,便换上柔软的圆领袍走上街头。他在往来的人群之中走过,抚摸着手里的剑,微微拔出来,再合上。
他刚刚在大营中跪拜行礼,如今迈步走在街上,全是凭借着身体的习惯。只有看到自己的四肢做出了相应的动作时,他才能相信他的确成功控制着他的身体。
如果他此刻拔剑出鞘与人相斗,仅凭着这种身体的惯性,胜算几何呢?
失去感觉就像他五岁时掉进地洞一样,漆黑一片无处下手,他严厉的父亲站在洞口对他说——我不会救你,你要自己爬上来。
他从白天哭到晚上,最终真的自己爬上来了。从那以后他便再也没有祈求过别人的拯救,他想没人会救他的,父亲不会神明也不会 ,唯有他自己爬出来。
那种幼稚的倔强,最终在天知晓救了他,因为他的父亲真的没有来救他。他不知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段胥举起手放在头顶,阳光渗过他的手指在他的眼睛上落下阴影,他透过指缝看着热烈的阳光。
这是他的手,可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引以为傲的,这个让他生存下来的最机敏强大的身体,如果有一天也不复强大,他能相信的还有什么呢?
“将军!”
一个熟悉的声音将他唤醒,段胥放下手,便看见孟晚一脸菜色地向他跑过来,她说道:“舜息,你的这位朋友是怎么回事?从街上一路走过来什么都要摸,弄坏了不知道多少东西了。”
她隐晦地表达了“这未免太没见过世面”的意思。
段胥抬眸望去,便看见贺思慕换上了现在姑娘时兴的浅粉色褙子罗裙,拿着一个风车站在街边的小摊边。她伸出手径直去捏摊子上面人的脸,那刚刚做好尚且柔软的面人瞬间给她捏下去一个凹陷。
她继续捏来捏去,直到把那面人捏得面目全非,满眼新奇。
老板哎呦哎呦地叫着,贺思慕面不改色地转头冲孟晚喊道:“孟校尉,付钱!”
孟晚气得跺脚。
贺思慕悠然地用手划过一个个摊铺的桌子,一边笑着一边向他们走来。
她左手的风车开始飞快转动,阳光中和煦的春风自南方而来,掠过关河汹涌的河面,穿过亭台楼阁,经过这条宽阔的街,拂过她发梢的间隙,推动她手里彩色的小风车,发出呼啦呼啦的微弱声响。
贺思慕张开了手臂,抬起头闭上眼睛,阳光熠熠生辉地洒在她的身上,风从她的背后吹得衣袂飞扬。
段胥怔了怔。
他突然想起来,在他杀死十五的那个时刻。十五那句你永远是怪物的诅咒回荡在他精疲力竭,疯狂而荒芜的脑海里,那种邪恶的兴奋和绝望攀附而上扼住他的喉咙。
然后这个姑娘走向他,她拍拍他的脸,对他说——“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