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着微寒的风从西市疾驰回宫后,犹豫了片刻,徐晏终是选择了去一趟清晖阁。
今日皇帝在清晖阁上设了小宴,邀了些皇室近亲和宫眷们登楼赏月。
清晖阁是整座宫中最高的地方,不但能将整座宫城的景色尽收眼底,就连外朝的皇城,甚至于些许宫外的城郭坊市,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他到清晖阁高处时,筵席已经过半,见他贸然进来,皇帝睁着双朦胧的醉眼问道:“三郎,你去哪了,怎么这么晚才过来?”
徐晏径直走了几步上前行礼:“父亲万福。”他行到皇帝身边立着,轻声道,“阿耶病将将才好些,怎么又饮酒?”
其余人纷纷站起身给太子见礼,而后方才一一落座。
徐遂摆了摆手:“没醉,不过是几杯薄酒罢了,酒味又不冲,朕多喝一点能有什么大不了的?再说朕这病不是好了,算得了什么?”
他又絮叨了几句,徐晏含笑听着,目光落在皇帝酒气上头而染了酡红的脸上,轻扯了扯唇角。他眼神迷离,挥动的手也带着颤抖之意,就这要是说自己没醉,那才叫有鬼了。
徐晏曾听朱贵妃说过,皇帝年轻时颠沛流离那段时间本就有损于身体,他自己也从不加以节制,身体崩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但他不一样,他要活得长长久久的,只有这样,才能陪着颜颜更久。
故而每次大战之后,就算其余将士都因贪凉不顾医士阻挠飞快脱下盔甲,他却不会如此,因为崔绍宁就是这么得了卸甲风的,身上经常酸痛到提不起力气,偶尔还会犯咳疾。
“是我方才说错了话。”徐晏微弯了下唇角,轻声说了一句,随后从身后侍从手里取来一盏花灯递给皇帝,“方才闲极无聊,出去西市逛了一圈,回来时特意给阿耶买了盏花灯。”
那盏灯是他出西市的时候,因决定了要去一趟清晖阁,刚好西市门口就有卖的,便顺便买了一盏。
外头做的花灯,再如何好,跟宫里匠人做出来的也是不能比的。
徐遂接过来后,提在手里转了几圈,脸上缓缓露出了一个笑来:“朕倒是想起了以前的时候,你祖父上元日在宫中设宴,朕带着你母亲偷溜了出去,她非要拉着朕给她赢一个花灯回来。”
徐晏抬起眸子看了一眼,这才发现朱贵妃竟是不在阁里,不由得问道:“母亲呢,怎么没瞧见她?”
“她刚饮了几杯酒,有些不舒服,就先回去休息了。”徐遂看了他一眼后笑了笑,忽而问道,“你竟然买了这花灯,怎么不给你阿弟阿妹也买一盏?”他抬手指了指下首坐着的一众皇子皇女们,声音清淡,带着几分病后的虚弱。
徐晏仰起脖子饮尽了一盏酒,朗笑道:“西市人太多,时间又紧迫,便只想着给阿耶买一盏了。等来年上元节,我再给阿弟阿妹买回来。”
这话里的含义再直白不过,然而皇帝十分受用,也跟着他笑了两声,随后又开始咳嗽。
“太子殿下如此深明孝悌之道,实是大郑和我等的福分。”一个宗室站起了身,高举着酒盏同皇帝感慨起来,随后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徐遂是个最为好面子不过的人,面上虽不动声色,然心底已经隐隐窃喜起来,冲着那宗室道:“罢了罢了,他能安分些不惹事,朕已经很知足了。”
楚王手里捏着个白玉盏,若有所思地抬头瞥了徐晏一眼,去了趟河西后,他这人是变了不少啊?
扯着唇角无声地笑了片刻,楚王忽而问道:“你和大兄去了河西多日,我这数月却独自留在京中,每每夙夜忧叹自己没能为阿耶和大郑略进绵薄之力。如今三郎已经回京,不知大兄何时回来呢?”
听到提及了越王,徐遂也跟着坐直了身子,将探寻的目光投了过去:“只差了大郎不在,待他回来了,再好好儿聚一聚。”今夜恰巧是中秋,看着楼阁里的子孙和宗亲,再联想到唯有越王一人漂泊在外,他便忍不住有些心酸起来。
“二兄留在京中料理政事、照顾阿耶,便已是替阿耶分忧了。”徐晏一双星眸落在楚王脸上,将他盯得发毛后,方才勾着唇角温声说,“至于大兄……应当是随同大军一块回程。”
眼见着楚王张了张口,还待再说些什么,然而皇帝显然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便摆了摆手说:“行了,二郎,今日难得天气好些,赏月的档口,就莫再说那些让人难受的话了。”
皇帝之命自然无人敢不从,一众人也都不敢再提越王的事儿,又恢复了先前三两闲谈、其乐融融的场面。
月上中天,众人皆举杯给皇帝祝酒,气氛热切至极。
几抹云彩在半空中飘着,不经意间就挡住了朗月的辉光,从天际倾洒下来的银辉骤然消散,整个清晖阁都跟着黯淡了一瞬。
宫人们急忙又点了数根火烛,暖融融的烛火重新将楼阁映得明朗,泛着温润的光泽。
正当众人身子上泛着一股疲惫之意,将要起身离去时,皇帝却突然说起了燕王病逝的消息。
燕王是先帝幼子,曾备受先帝疼爱,先帝崩殂时仅仅是垂髫之年,是在宫中由皇帝这个长兄抚养大的。今年刚刚薨逝了不过数月,然而膝下并无子嗣,唯有一年幼女儿,已经提前被封为了县主,打算接入宫中抚养。
皇帝感慨了番幼弟无嗣,竟是连香火都无人供奉,说着说着,声音都带了几分颤抖。
今日宴饮之上众人皆为徐姓皇室子孙,闻言也纷纷感慨万千,有人提议陈王等一种亲王子嗣众多,若是圣人实在心疼燕王无子嗣,可让宗正寺从这几位亲王的子嗣中挑选过继之人。
然而徐遂却并未发话,而是背靠在凭几上垂目不语。不知过了多久,夜风愈发的沁凉,皇帝却突然提出,意欲将爱子楚王过继给燕王为嗣。
众人都被这决定给吓得不轻,楚王更是立时跪了下来,呆滞道:“阿耶——”
徐遂拧了拧眉头,低头问:“怎么,不愿意?”
楚王脸色一阵煞白,头颅深深垂下,拜倒在地说:“圣人之命,臣岂敢不愿。只是从此以后,阿耶便不再是阿耶了。”
他现在是皇子,皇帝对他来说既是君上,更是父亲。
可若是过继到别人家了,那就只能是君父。
更重要的是,若是过继到了燕王名下,他就永远丧失了名正言顺,除非当今的子孙全都死绝了,不然怎么也轮不到他……
看着跪倒在地面白如纸的楚王,再有周遭惊疑不定的众人,徐晏眸光沉沉,搁下手中酒盏,叹息道:“阿耶,宗室有不少子孙,何必定要二兄去给叔父承嗣。”
皇帝并未接话,良久后,淡声道:“你们先回去休息吧,二郎你留下,朕有话对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