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禾反挑起轻笑,将她一睐,轻摇起纨扇,“我说的难道有假呀?姐姐你小时候由堂子里跑出去,后头还不是又跑回来了……”
闻听此节,那婉情仿佛生起无限生机,趁相帮不备,猛地就扎到芷秋裙下,抱着她一个腿连哭带晃,“这位姐姐、姐姐!我听出来了,这里只你是个好人,求你给妈妈说说情,放我走吧!”
众人皆一惊,唯有袁四娘不疾不徐地呷着茶,只窥见芷秋被她晃得噗嗤一乐,“哎呀,这满厅的人,你做什么单求我呢?快起来起来,我哪里受得你的跪?”
就连对过雏鸾亦来搀她,却被她振臂甩开,仍旧泪涔涔地仰望芷秋,“姐姐,我来了这几天,只有你替我说过话,我晓得你跟她们不一样,你是个好人!姐姐替我求了妈妈、妈妈若放我出去,往后等我嫁了人,当牛做马也报答姐姐的大恩!”
那云禾斜瞥她一眼,障扇轻笑,“听听听听,她还想嫁人呢,无父无母的,谁替你相看人家?就算你运气好麽,遇到个不分良贱的男人要娶你,可谁替你做主嫁人呀?上无父母做主、下无媒妁婚定,是为淫奔,比我们倌人的名声,也好不到哪里去。”
阳光将她的泪珠折出莹莹的光,是闪烁的希望。投入芷秋目中,却只是多余得毫无价值的“可怜”,使其温柔的笑脸渐凉,无情地拂开她的手,“你大概是误会了,我可不是什么‘良人2’,我充其不过也就是个‘乐户3’。我真是帮不了你,你也不必来求我,妈妈不是答应你了?你挨了一百鞭子,连赎身银子都不要你的就放你出去?这天大的好事,你该谢我们妈妈菩萨心肠,你想走麽,挨足了鞭子就好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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淫奔:旧指男女私相结合,多指女方往就男方。
2良人:良籍。
3乐户:乐籍;贱籍;优伶倡伎等。
▍作者有话说:
明天也是三更~
第8章 迷魂销金(八)
空翠无云的碧空上,悬着一顶金乌艳阳,罩着这花海艳国,媚骨诸芳。水晶帘流淌着五光十色的春,金银器皿溢着冰冷的微笑,似姑娘们将落未落的唇角,是一堆脂粉骷髅。
婉情的泪纷飞在芷秋的裙角,却只换来她一抹无济于事的轻笑,“婉情,你叫婉情是吧?我告诉你,人间处处是地狱,你逃不出去。”
话音甫落,便如那扬起的刀尖,又似最恶毒的诅咒,令那双泪眼渐渐凝结出不甘的恚怨。她几乎咬牙切齿地由发白的唇间磨出一句,“我不甘心!”
“你不甘心就将鞭子挨了吧,”袁四娘在宝榻之上,拈着绣绢拂了衣裙,“我晓得你怕疼,可你也替我想想呀,我花了一二千银子买的你,你实在要走,也叫我看看你的决心是不是?我既为你开了先例,却不能叫人以为我袁四娘好欺负,明日这个来求,后日那个来求,我白花花的银子全打了水漂,还叫我活不活了啊?”
黄澄澄的阳光罩着婉情之面,折出道道交错泪痕,几如人世万千阡陌,未知何处是家乡。她茫然无措地回望袁四娘,怔忪一瞬,匐跪上前哀哀切切,“我晓得妈妈好心,只求妈妈好人做到底,那鞭子实在太疼了呀,我熬不住、我熬不住啊!”
袁四娘噗嗤笑出声,将腰板笑得前仰后合,“熬不住麽就踏踏实实地呆着,我袁四娘不过是个老鸨子,虽谈不上什么好人,却也不是那起黑心肠的,你老实点了大蜡烛迎客,往后自然有的是锦衣玉食的好日子过。”
“妈妈、”婉情恍然记起什么,忙扒了袁四娘的腿乞求,“妈妈,我有个未婚夫,是吴江县知县家的三公子,我父亲将我自小指婚给他,求妈妈许我写封信给他家,叫他来赎我,他必定是愿意的!”
一片喧哗中,四娘睨她良久,方吭哧吭哧地笑起来,“成吧,横竖别让我亏银子就是了,你与他说清楚,多的麽我也不要,就要个整数,三千两。这不是我坑他,你自己也给我算算呀,我从昆山把你接了来,一路打点牢里的人,又供你吃喝这些日,不算要你高价吧?”
“不算不算!”婉情捏着袖,左右揩去眼泪,只觉由地狱重到了人间,豁然兜转来一个大大的希望,“妈妈放心,我这就写信叫他来。”
“好好好,小凤,将她搀回房去,写了麽给她送出去。”袁四娘挥挥绢子,招呼一小丫鬟上前将她搀起,颇有些和蔼可亲地安慰,“你放心,这些日我也不逼你,你只管好吃好喝地等人来,若事成了麽,也算我袁四娘做一件好事。”
这厢人去,姨娘相帮亦递嬗散了干净,独留袁四娘与三女齐坐,与半帘花影扶疏,伴着喳喳雀鸟,一场烟雨不知何时来到。芳心四五两,柳眉六八条,在渐起的薄霭中,似萧条的花枝叶梢。
不时有老姨娘换上新茶,各人闲呷的功夫,云禾捏帕轻蘸唇角,眱向袁四娘,“妈妈是不是老糊涂了?突然就犯起善心来了,做什么答应她啊?连雏鸾还是个乐户呢,怎么对这么个不醒事的人心软?留着她,何止二三千银子,往后自能赚个满盆的金银!”言着,她将腰一转,妩然地调高眉,满是个不痛快,“要妈妈这样好心,也放我出去好了麽。”
雏鸾一听,亦不大痛快,忙搁下茶盅,冲她翻起眼皮,“做什么拉扯我呀?我什么都没说,属你坏得很!”
“好了好了,争什么?”袁四娘挂起脸,将二人复挑一眼,后落到云禾半侧的婀娜轮廓上,“我自己就是个乐户,我生的女儿能好了呀?说起来,你们都是我的女儿,不管是不是亲生的,我待你们都是一样的,你们真过了年纪,不要你们说,我就先替你们操起心来。云禾,你想赎身麽也不是不可以,可你赎身了往哪里去?你又有钱赎呀?你平日里不好生做生意,偏学人家做恩客,我不信你还有钱赎身!就是你有钱,赎了跟谁去?难不成是你那个方举人?我劝你,醒神些,他要有出息麽,等考上了官,自己拿钱来赎你去!”
一席话儿说得云禾又气又恼,扭回腰来就要回嘴,不想袁四娘拈帕子的手连压着,“你也不要说了,我晓得你不服,看我许婉情赎身。我告诉你,我袁四娘做了半辈子的老鸨,没有那样好的良心!我不过是看着她死活不依,整日里闹着要死要活的,先说话哄她。”
云禾再有不服,俏生生地撅起双唇,挑高了下巴,“要是人家未婚夫真就来赎她呢?您放不放?”
“放、怎么不放?”袁四娘鼻稍翕动,哼出一丝嘲讽,“他既顾念旧情,我又没亏了本,怎么不放呢?可我袁四娘活这一辈子,还没有见过这样的男人。哦,未婚妻家道中落,还被卖到堂子里,他放着更好的人家不娶,还要到风尘里捞珍珠?他要真来了,就算我袁四娘见识了什么叫‘有情有义’,从今后,我名字就倒着写!”
话音甫落,三女齐齐障帕窃笑。芷秋拂裙起身,颠倒众生的素裙如涟漪微漾,“这么讲,还是妈妈有智谋,这么个美娇娘在手上,妈妈就要发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