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麽,你向来比谁都懂事,这点上,连阿阮儿也不及你。可别跟她们似的学得个眼皮子浅,叫人三言两语就哄了去。”
支摘牗静掩香闺,窗下长长一条案上墩着个俗不可耐的金蟾蜍,可爱又可乐。芷秋的眼角打那头匆匆滑过,朱唇半翕,“才刚人家进门的时候妈可不是这副样子,巴结得嘞,就跟您亲女婿似的,现在又来同我讲这个话?”
“那能一样呀?”四娘替她拢拢半干秀发,复喜气洋洋地笑起,“这样阔绰的客人啊,我还不巴结紧了?”
言启又是一叹,“这个陆大人麽倒是好,相貌好官位高又斯文有礼的,连茶会也没来打过一回,就给你添置了那些东西,按理说比那起混账羔子好了多少去。就只是个阉户,这倒不好,可惜了……”
“妈讲这个话也没道理,哦,什么都好能叫你女儿占了去?你女儿麽说好听点是个花魁,讲明白也不过是倡人,我们这里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正经人家,不过是个行院嘛。人家就是个太监,也是个体面风光的太监,哦,你女儿反倒还瞧不上人家?”
“你瞧瞧你瞧瞧,还说不喜欢,我不过说他一句,你就说这一筐话来堵我嘴。”
四娘执扇将她裙面拍一拍,又嗔又笑,“妈晓得你看重他,妈也是过来人呀,且你妹子早同我说了。你若不嫌他,他若不嫌你,那又有什么?妈是怕你虑着他有残疾,才来试一试你。”
那笑颜稍融,脂粉飞尘中嵌的两个精明眼望向窗外方方正方的一块天,“嗨,乖女儿,你年纪也不小了,在这里也没几年可混,我们这号人呢,是没什么前程的,无非老了也开个行院买良为倡做个老鸨子,可这是损阴德的事情,妈还不愿你做。你要是不嫌他,就正好往他那里挣个前程出来,妈不拦你。他若是要娶麽,我连身价银子也不要你的,放你跟了他去。”
好半晌,芷秋凝望她翕合不停的朱唇,香软身骨靠倒在她肩头,“妈,身价银子都不要,你不是亏了?”
四娘慈目转来,像一位真正的母亲,拂着她的发,“亏点子又有什么啦?只要往后你出息了,替妈照看着小雏鸾,妈就是死了也安心。”
杜鹃声声里,四娘拍拍她捉裙起身,走出两步又旋裙,“这个话你可不许同云禾讲,免得她那个疯丫头见天惦记着这事,又说我偏心。再有,得空了去替我劝劝婉情,那也是个疯的,见天要死要活!我真是作了八辈子的孽,叫我贪上你们姐妹几个,专叫我不省心……”
碎碎叨叨的声音渐去渐远,伴着咯吱几声,芷秋安然躺倒,嗅着茉莉香,眼皮一沉,转入黑甜梦乡。
梦里绿浓红密,垂杨影里蝉儿嚣,风落闲庭园。陆瞻踏沙锦步过了九曲桥,不觉困倦,反有飞扬神采,如那片蓝灰苏罗衣摆。
落榻稍歇,黎阿则便挥退侍婢,亲自捧茶上来,“干爹,余公公传了圣上口谕,说长洲县的事儿,依您的意思办,另外要由京里掉一个人到都指挥使司,不怕灾民闹事,只等除了龚党,干爹可到都指挥使司调兵镇压暴民。”
“我知道了。”陆瞻由榻侧的冰盆里掏出块碎冰,欹倚扶手,“你去传张达源来。”
黎阿则才去一刻,但见张达源顶着满脑袋的汗奔进门来伏跪,“督公传奴婢?”
“你去布政使司衙门里传皇上的谕,告诉姜恩沈从之一声儿,就说朝廷里追加料子二十万匹,叫他们帮衬着些,写个公文盖了印给你,你带着人往长洲县、常熟县、吴江县、太仓州告诉州县衙门支会一声儿,叫各县务必在冬前收齐蚕丝五十万,其余县按原数收缴。”
张达源横袖揩去一脑门的汗,撑起身挨过去,“督公,五十万,只怕百姓真顶不住啊。”
绿斗阖案,嗑出陆瞻心冷意坚,“百姓要不是‘真’顶不住,谁敢造反?届时遍地饿殍,自然算到龚兴那老家伙头上去,我倒要看他两朝元老的官帽上,抗不抗得起这诸多的人命。”
“奴婢明白了,”张达源稍一沉吟,复起踞蹐,“嘶……督公,这要是这几个县朝别的县借赈灾粮款过了年关,咱不是白费功夫了?”
陆瞻将冰萃的龙井一饮而尽,嗓音似一团浓云,攒满了一捧的雹子,“他们要是有了这个主意,你替他们指条路,叫他们问祝斗真借。祝斗真能借他们多少,自然想法子加倍由朝廷的灾款里剥出来,转来转去,烂的还是这苏州府的地。”
“要是姜恩不同意,该如何办?”
“他会同意的,他同祝斗真一丘之貉,讨皇上好的事儿,他们跑得比狗还快。”
领得明意,张达源行礼而去,虎背熊腰装潢了他半个男人的身子,使之看上去,如一个完整的男人。
可有些什么装点不来的,譬如一颗曾满怀壮志的心,立志为国为民的少年豪情随着身体的残缺,腐烂在了求之不得的尊严里。
陆瞻垂首哑笑,想到了芷秋在马车内为他流的眼泪。她说她想要了解他,可那一点点苦难她都承受不住,何谈更多朽痈的真相?
才去了张达源,又见鸟啼花影里,浅杏盛装艳裹而来,身后跟着春阳。自那日陆瞻将她抬做侍妾后,她便跟着风光体面起来,涨了月钱,分了庭轩,也添了四五丫鬟,真正像个太太奶奶了。
更大的变化是,她的外伤不仅痊愈,还生出些许春意透□□的妖娆来,像一朵初桃,终于绽放成了红馥馥的芍药。
或许在某些不为人知的世界里,她发生了惊天的变化。但这对陆瞻来说几乎不可查,他只当她是一只花瓶,仅有的价值便是装点他那海市蜃楼般的体面。
故此他的声音是冷漠的,两片薄唇只是锋利的红叶,稍不甚就能剌了肉,“有什么事儿?”
巧的是,浅杏不很在意他的冷漠,只尽力巴结着从他这里得到的一切富足生活,“老太太病了,请了大夫瞧,好了没两日麽,又咳嗽起来,老是反反复复的,您去瞧瞧?”
“她吩咐你来叫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