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磬旋裙没入墙角,逗留一抹银红的裙纱,只把沈从之瞧得心悔。回想原在家中,最烦妻妾吃醋那套,眼下却恨不得云禾只将那醋成坛地泼洒出来。如此哪还有心思与婉情歪缠,只丢下她追上去。
甫入房内,即见云禾坍下腰撑着肘在炭盆上翻手,眼也不瞧他。他蹒步过去,歪在榻上,“你们做倌人的一连做好几户客人,没道理不许客人多做几个倌人吧?有什么可吃醋的?”
云恶化斜睐一眼,唇角含讥,“你想多了,不是为你吃醋,是我瞧不惯她。”
见她似真,沈从之怒从心起,猛地端坐起来,“袁云禾,我的耐性是有限的,我若得不到的东西,就不会存在在这世上。”
“你想得到什么呢?若是想同我睡一觉,我早说了,使银子就成。”
面对她挑衅嘲讽的眼,沈从之只得哑然怒瞪。他实难说得出口,叫他如何说得出口,他是尊贵无极的世家公子,向来对女人召之即来,怎么能去趋炎一个低贱的倡伎呢?
他最低最低的姿态便是,“没意思,要睡女人,我多的是。”
云禾难得郑重地凝望他,以审视的眼,“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文哥哥吗?因为他喜欢我喜欢得从来坦荡,他由来就不在外人面前掩饰他爱我,好像爱我是件光明磊落的事。出了我们这地界,男人们都会将倡人当做笑谈、一个刮剌上“真心”便羞于启齿的玩意儿,你也是一样的。”
她垂下头去继续翻手,眉目里逐渐有温柔罩来,瞳中投来炙热的火光,“但文哥哥不会,他当我是个人。”
熟悉的心酸再度倒胃而来,令沈从之怒色渐消,却以横眉冷对,“人是会变的。”未知是在证明他自己,还是诋毁方文濡。
云禾只回他一抹云淡风轻的笑,以女人擅长的“四两拨千斤”,令他被无能为力之感淹没了高傲,他有些失落地想,的确有权势不能撼动、富贵不能更改的东西,譬如窗外一轮孤月,千年不迭,万世不灭。
月儿投来孤影,拉在廊下一抹玉树之姿。今夜,风雪不再来,料想未隔两日便能化尽满地霜雪。
推开门,还隔着厚厚的八宝莲花绵连,撩开,即是芷秋攒了一屋子的温柔在等着陆瞻,慰尽他闯过冰天动地后滞留满身的寒冷。实则他是不惧冷的,但他的心与躯体常常是身首异处,好在,看见芷秋,一切便能稍微好一些。
他走过去,看见芷秋趴在炕几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什么,抽来一瞧,原来是礼单,“记这个做什么?”
芷秋伸手夺回来,眉梢眼角都攒了不少愁,“我在记你送来的这些东西,算算看我要陪多少嫁妆。”
“算清楚了吗?”
人还未答,桃良急吼吼地捧茶进来,“陪我吧陪我吧,我干得多吃得少,要是我进了园子,什么粗活累活我都干得的,陆大人保准不亏!”
陆瞻微笑,冷白的肤色被烛光照得脉脉温暖,“你们主仆俩这是在说什么傻话?”
“一边去,”芷秋冲桃良嗔一眼,隔着烛火回望陆瞻,“这丫头老担心我不带着她嫁人,成日家非要再三问问才罢。”
小炉新炭,桃良将火盆推至二人脚边,端来两碟自果脯蜜饯服侍陆瞻,“姑爷,您说带我不带我啊?”
“不带你,谁伺候你们姑娘?”
芷秋坠在榻下的绣鞋轻荡过去踢他,故意气桃良,“你们浅园里那么多丫头,还怕没人伺候我呀?”
绮窗上映着银杏光秃秃的影,寒风尚未波及屋内,这里暖得似四月天。陆瞻复抽了她手中的纸,丢在炭盆里,片刻飞灰,“没什么可记的,等纳征时还有更多的礼,届时自有礼单送来,不必你记。”
“还有啊?”芷秋提着的笔尖坠下一滴墨,在宣纸上散成一团浓云,“你也真是的,咱们成亲麽倒不必这样正式,我懂你的心就好了呀。况且就是个纳采,哪用这些?惹得我妈一天都合不上嘴,逢人就去说道说道,弄得我西洋镜似的叫人看笑话。”
话虽如此,那丰靘玉笑中却难掩绵绵甜蜜。倒使陆瞻恍忆起一事来,由怀中掏了几张票子,“这是你赎身的钱,拿去给你妈。”
桃良收去纸砚,错身露出芷秋稍有郑重的眼色,“这倒是真的,我妈那个人最是嘴硬心软,上半年她还讲,要是我和你能好,她一个子不要我的许我出去。可她养我这些年,虽说我挣也替她挣了这些年的钱,可到底养育之恩是还不清的。”
几张盖着宝印的票子散在炕几上,谁也没功夫去捡。陆瞻佯作随意地点着下巴,月白的皮肤里掩藏着半个恶劣的笑,“噢……原来你上半年就筹谋着要嫁我了,这才设下个天罗地网叫我逃也无处逃。”
恼得芷秋下榻扑过去撕他的嘴,“你讨厌不讨厌!不许再提这个了!若再有人问起,你得说是你千方百计地要求我为妻,一个字也不许说是我赖着你!”
“好好好,”陆瞻横臂圈住她,忙不迭应下,“不提不提。若别人问起,我只说是我见色起意,独占了你这位女花魁,叫烟雨巷从此风华不再,黯然失色。”
芷秋窝在他怀里咯咯唧唧地笑,将票子仍塞回他怀中,“你要娶我嘛,该你跟我妈说才是啊。桃良,去请妈上来。”
园内酒色将半,歌喉尽阑,金凤绿鸾或是相送王公出尘去,或是相请玉郎入闺中,个个儿喜入笑靥,霞腮玉容。四娘才陪着送了一户大客,这厢踅上楼台。
适才见了陆瞻,献上十二分的殷勤挨过去同芷秋共座,笑得一张脸脂垒粉叠,“哎哟,头里那些箱笼真是好大气,我都瞧了,那些东西都是十足的金贵,好些还是内造货,市面上皆是没有。可见我们姑爷身份尊贵,待我们秋丫头亦是没话讲,真是难得的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