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节

诱宦 再枯荣 3542 字 8个月前

听见他混乱的呼吸仍有些虚弱和倦意,芷秋便十分体贴地适可而止,推开他,眼神反嗔,“好了好了,等你好全了,有多少亲不够?这样跑急马似的,叫人看着成什么样子?”

陆瞻有冤无处诉,只好长叹一声。恰逢桃良带人进来摆饭,就摆在卧房里头。都是些鲜藕笋干之类的菜蔬,佐一样小粥,清清淡淡,别有滋味。

丫鬟们退出去,留桃良伺候饭食,一张润脸春喜上眉梢,忙着左右布菜,“姑爷醒了就好,再不醒,我们姑娘就是没饿死、也得哭死囖。”

“你们姑娘哭了几遭?”

“什么几遭呀,是日也哭夜也哭,眼泪跟捅破了天似的漏个不停,您瞧那双眼,可不是哭得红红肿肿的?饭也不好生吃,还是今天早上云禾姑娘过来,姑娘才陪着吃了些。”

实则陆瞻没什么胃口,仍是胸闷气短,不过是陪着芷秋用一些。这便随意细嚼着什么,闲谈着宽慰她,“还好早些时将你妹子接了来,否则我就要看着一副骨头说话了,他日我要是死了,你岂不是也得饿死为我殉葬?”

“真是个讨厌鬼,一好了说话就叫人烦起来了。”芷秋狠嗔。

“那我不讲话了。”陆瞻轻笑。

“嗳!”

莺娇燕软间,芷秋又想起正事来,“跟你讲一声,祝晚舟早上叫我发送出去了,我想,你也没什么话要跟她说的,没等你醒,先送了她去,免得过些时肚子大起来,传得满城风雨的。大约往后就要到杭州去了,你还是要同祝斗真讲一声,虽是你的人由你发配,可到底是他的亲女儿。”

陆瞻睫毛一垂,想起那夜沈从之的话来,益发没了胃口,走到帐中去。芷秋丢了碗跟来,攒着疑惑将他瞧一瞧,“是我擅自做主,你生气了?”

他抬起眉来,温柔地笑,“没有,你安排得十分妥当,只是有些不爽快,想躺一躺。”

“快别躺了,大夫大约要到了,诊过脉再躺啊。你起来披件衣裳,我抚着你,咱们到廊上走一走,我怕躺了两三日对腿脚不好。”

言讫便取来一件氅衣,陆瞻只得起来随她出去,两个围着莲池慢悠悠蹒步,一步一步地,卸尽了陆瞻满身精力。方方长长的一块翠空里,雁字成行,心字成伤。

申时初刻张达源便将几位大夫都请了来,几人轮流围在床前枕脉后,为首一人眉心舒展,摇头晃脑,“千岁大人已无大碍,再按眼下这方子抓几副药吃了就好了。只是小人斗胆说夫人两句,这刚醒了,不好在外头行走的,还该在床上多养着。”

芷秋立时发讪发愧,“我原以为躺两日,要多走动才好的,真是对不住大夫,是我粗心了。”

那大夫正要再谴责两句,倏见陆瞻冷着一双眼,便知说错话了,忙起身赔罪,“小人一时忘了尊卑,请夫人恕罪!千岁大人恕罪!”

适才罢了,陆瞻命黎阿则带着几人下去领赏。朝床沿上拍拍,待芷秋坐下来,握着她的手轻轻一吻,“不关你的事儿,是我自己想出去走走。”见了芷秋的笑颜,又说:“去书案后头将我的药拿来。”

芷秋扑朔着睫毛,“什么药?”

“就是我常吃那个丹药。”

“噢,那个药我扔了。”

芷秋抽出放在他掌心里的手,挺直了纤腰,“大夫讲,你这病就是吃那些丹药吃的,还有那个返魂丹,我也扔了。陆瞻,咱们往后别吃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好吗?那返魂丹有什么用呢?病症只能抑制,也不能根治,反倒拖累坏了身子,那个什么‘强身健体’的仙丹也不过是观里那些老杂毛哄你的,真能返老还童枯木逢春,他自己怎么不吃呢?”

她自认说的都是道理,殊不知道理有时候倒是天底下最没用的玩意儿,若是有用,城外那十几万流民早叫道理填饱肚子了,何来遍野饿殍?

金乌将落,天色昏昏地倒下来,道理也随之被强烈的欲望吞没。陆瞻面上的血色一霎消褪,掀了被子走到书案后头胡乱翻一通,处处不见丹药,越翻越怒,便随手将满案的书贴公文、笔墨纸砚扫到地上,冷眼望着芷秋,“你扔到哪儿去了?”

砰砰啪啪地摔得满地狼藉,各色砚台镇纸五光十色的碎片铺陈满地。

芷秋从未见他对自己露过凶相,又惊又怕间,心酸难忍,眼泪扑簌簌而下,“扔到外头池子里去了!你想去捞也没法子,早就化成水了!陆瞻,你饱读圣贤书,从前还因先帝玄修胡乱用药进谏,我不信你不知道这些东西的坏处!”

他当然知道,无论从药理到毒性,他都比任何人更清楚。可他是荒野徒徙打转的饿兽,终日被囚困在不见天日的茫夜中,那么遇见一株野草,哪怕有毒,也是他在无穷的苦难中,为自己而画的一个梦境。

他挪步过来,脚上仿佛锁着沉重的镣铐,一拽一拖地,望着她,以一双填满怒气的眼,仍然像是在黎明里望他的月亮,温柔依然在他眼中奋力同怒火相争,“你知不知道那些丹药对我很重要?真的很重要……”

芷秋同样仰头睇住他,温柔绞着残酷,化成一把利刃,戳破所有人尽皆知的真相,“我知道,如果不重要,你这么个聪明人,怎么会心甘情愿被骗?可你就是吃到死,那个东西也不会再长出来!”

她咬着牙,淌着泪,“没了那个东西,会死吗?我看也不见得,你不是还好好活着吗?陆瞻,日子是朝前过的,不是往后看的,你不忘了它,你一辈子都会活成现在这副样子,只能靠这些狗屁仙丹、靠杀人、排解你心里头的不平!”

“可有用吗?你照样不高兴,你连裤子也不敢脱,你像捂一个肮脏得见不得光的东西一样捂着你的裤裆。但其实我一点都不在意,是你自己过不去!”

夜罩下来,也将陆瞻的头颅兜罩下去,芷秋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看见他紧握的拳头,顷刻后,他伟岸而坚实的骨头一软,摊跪在了她的裙下。

她看不见他的脸,只瞧见一滴滴眼泪砸在他蓝色的寝衣上,晕成一片黑暗的绝望。久久久久,久到芷秋以为他将要在绝境中获得新生了,可当他抬起脸,一条月光下银晃晃的泪痕却将他拉向了更深的囚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