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房深处,寒风扑朔迷离,将沈从之酒意吹醒,也坐起来,“这是行周公之礼吗?不过是一床上睡觉,就是国孝间夫妻也还睡一个床呢。袁云禾,你什么意思?翻脸不认人是吧?有你这么同丈夫讲话的吗?”
云禾醒过神来,方知刚才脸色有些不妥,忙放下声,“我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睡觉有些惊着了魂,因此才凶了些,你瞧瞧,你还跟我计较起来。况且,我嫁给你,自然是有什么都照直了说,若是还拐弯抹角地奉承你,待你与客人又有什么差别?你待我,又与倌人有什么分别?”
说着就委屈起来,眉眼低垂,伤怀僝僽。沈从之也道她说得是,握着她两个肩也放软了嗓子,“我刚才有些吃醉了酒,可也是,我们家里,就你这样同我讲话,我听了一时生气,凶了些,你别伤心。你安心守你的孝吧,我保证不碰你。”
二人对坐帐中,淡淡一股玫瑰香拉拉扯扯地萦绊开来。云禾心眼儿一转,益发伤心地倒在他怀里,“我想姐,也想妈,一个人睡惯了,平日也不叫丫头跟我睡的,方才你躺下来,我就当梦里有个鬼要吃我,我一时惊醒,口气有些不善,对不住。”
涕泪糊软了沈从之的心口,将她香体搂着,一咬牙,“你既一个人睡惯了,那我先在榻上睡两日,你适应适应我再到床上睡。”
云禾偷着一笑,刹那敛了,泪眼婆娑地端起来看他,“没道理,哪有叫你睡榻的?你到奶奶屋里去睡吧,过来日在过我这里来。也不是全为我不惯,是为了往后,你想想我的出身,奶奶虽然不讲什么,备不住家中长辈知道了生气。你们是什么样的人家?哪里能容我?你去替我讨好讨好奶奶,使她在你信中替我美言两句,我不就能保住了?”
秋波一转,凭他多少心肠,沈从之也应了下来。起身要出去,可走到屏风后头,脚步一止,错身出来朝云禾笑一笑,“咱们新婚,我往别人屋里去做什么?我就在榻上睡,你抱几床被褥给我。”
扫床铺榻一番,灯烛灭得剩两盏,沈从之翻过身往上瞧一眼,隐约见她在帐中起伏的曲线,万般忍耐装傻就都值得了。
他要的从来不是她的肉身,而是她整个灵魂,更要他对着方文濡一样执着而无悔的眼泪。
他收回眼,手臂枕在脑后,恍惚瞧见对面墙下的高案上立着个牌位,笔画中仿佛描出那个穷书生讥讽的笑颜,他也自嘲地笑笑,将眼认命地阖上。
寒灯熄灭,转瞬天晴日朗。云禾的事情刚忙过,芷秋又忙往各家去拜年,你来我往中,也有不少官员登门拜年,倒不必芷秋操心,那些人自有陆瞻忙碌。
初七早起,芷秋吩咐装好礼,备轿要到韩家去。众人下去的功夫,陆瞻卧房里走出来,穿着黑色绣白君子兰的圆领袍,头上扎着黑幅巾,比往常另有风度,多了好些书卷气。
芷秋眯着眼瞧得心里痒痒,榻上走到跟前去,也学着他挑自己下巴似的伸出个指头挑他的下巴颏,“真是好个俊俏的郎君,怪道将那陈妃娘娘迷得玉体酥呈,连我的骨头也都要软了。”
“是吗?”趁着屋里没人,陆瞻将她腰一兜来贴着,带着霪色下睨她,“哪里软了,我探探。”
将人激得又羞又恼,抡起拳头锤他,“好个不正经!大清早就讲这样的话,叫人听见,你陆督公的脸就要丢到朝廷里去了!仔细传到人陈妃娘娘耳朵里,恨你不买她的账,背地里使你的坏呢!”
陆瞻听她有些拈酸的意思,松开她笑,“这事情你要说多少遭才罢?怪道了,往前通房的事情你不说,祝晚舟浅杏你也不说,怎么专将陈妃拉在口里不放?”
芷秋黏黏糊糊戳在他心口,“大约是她身份尊贵的缘故吧,我听见就自惭形秽,可也不过是说说而已嘛。你穿成这副样子,是要往哪里去?”
“到堂子里打个茶会,约见了苏州一位二十年的进士,原在杭州一个县上做典吏,听说祖籍是苏州,因着年节回乡来了。我去见见他,若是可行,大约要叫他暂代韩舸的缺,韩舸去京里久了,眼下府台无人,县衙也无人,哪里能行?”
说着跨出门去,芷秋碎步跟上,扯着他胳膊,“你不是讲宦官无权举荐人吗?那你去见他管什么用?”
“面上无权举荐而已。”
芷秋后头小步跟着,拖住他的手,太阳悬在前头,在身后扯出长长的两个影,好像她是他的尾巴。
门前备了七八箱的礼,使几个小厮抬着,乘了小轿,与桃良坐着往韩家角门里转进去。迤逦行至厅上,见谢昭柔门上迎着,二人相挽着进去,上了茶,各叙寒暄。
说了没一会儿话,芷秋抚一下她的肚子,“开了春,到五月就要生了吧?可巧,你的日子同沈家奶奶的日子倒错不出哪里去,倒令我好办了,照着单子备两份礼就是。”
炕几上备着茶果,又有新炒出来的瓜子,谢昭柔手上闲得一颗颗剥着,面上悻悻怅怏,“芷秋姐,你不要费心,你能常来家里我已经十分感激了。不瞒你的话,初一到今朝,家中除了几房亲戚与我娘家亲戚外,官场上的官眷们竟无几个来,听说我们二哥被拷到京里去了,多数都不敢来走动。”
“这些人就是眼皮子浅,纵然韩相公到京里去了,又不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况且太爷和老爷还在异地做官呢。你不要理她们,随她们来不来好了。”
“怎么不是这个理?来不来也不打紧,我不过叹两声。对了,云禾姑娘在沈家好不好?姐姐可去瞧过?”
“后日去拜年,正好瞧她。”
两人说了小半晌的话,久等雏鸾不来,谢昭柔正欲叫人去催,不想雏鸾房里的丫鬟走进来,面色平静,说出的话倒似一场波澜,“奶奶,我们二娘房里昏过去了。”
芷秋大惊,也顾不得谢昭柔,先与丫鬟急急行去雏鸾房中。到时雏鸾已醒,只是一张小脸惨白,两片唇也无半点血色,穿戴得整整齐齐躺在帐中。
这般游目过来,将芷秋呆看一晌,“哦,是姐呀,我方才正起来梳妆要去厅上见你呢,不想妆台上猛一起身,头就发了昏。”说着,露出个讨喜的笑颜,“姐,新年好呀,可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
芷秋却不大笑得出来,垂看她一会儿,叫桃良拿了个扁匣子给小凤,“这里头是人参,别个送你姐夫的,你姐夫心疼你,叫我拿来给你补补身子。小凤,我在这里守着,你亲自切下来两片来煎碗水给雏鸾吃下。”
人去后,外间分明还有两个丫头,却连一盅茶也没有。芷秋是客,不好计较,却可见雏鸾的日子。心里痛惜,眼里洇润了一点水花,与桃良合力将雏鸾抚靠起来,“你这些日病得反反复复的,可叫大夫来瞧过了?”
雏鸾倚在垒起的两个枕上,眼中的星光不知已跌落到何处,只剩一片死气沉沉的黑,“年前请了大夫来瞧,好像说是我亏了些气血,没什么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