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节

诱宦 再枯荣 3496 字 8个月前

“是不干我的事,可到底是一大一小两条人命,平日里冷言冷语两句,她也到底也没怎么着我,何至于见死不救?你快使人去,我先往那屋里过去。”

急急走到那边屋里,见大夫坐在外间急白了须,来来往往的丫头婆子,只顾着端水进出,一盆清水进去,一盆血水出来。卧房里又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绞伴着铃兰发慌的涕泣,乱作一团。

云禾瞧见听见,额心皱紧,径直往卧房里去,又见两个接生婆子坐在床沿上急得满脑袋的汗,拽着蒋长薇的手喊:“奶奶再使些劲!别停,停下去只怕就起不来了!”

另两个奶母子满屋子打转,铃兰则站在一侧只顾哭天抹泪。云禾拽住她,因问起,“可有派人出去叫沈从之回来了?”

这时候铃兰还瞧不上她,将她的手一把甩开,拂拂袖子,泣断肚肠,“你们一窝的黑心母鸡!你绊不住爷,就叫你那些姐姐妹妹地将他绊在那里。眼下我们姑娘生产,爷们儿却不在家,安得不是你们这帮淫妇在里头使坏,存的什么心?!”

云禾恨得要撕她的嘴,却不欲在这个节骨眼同她闹,只朝床捱去两步。

瞧蒋长薇钗坠髻乱,汗糊了一脸的头发丝,唇也发白,额上叠起的纹似熨不开的一批绸锦。她想着安慰一句,“奶奶,你不要怕,我使人去取那血余炭去了,顷刻就能送来的。”

听见这声音,不知哪里上来口气,竟使得蒋长薇怒目圆睁,口里虽说不出话来,却似要用眼神杀死她。

她可真是恨死她了,一个贱如蝼蚁的倡伎,却把沈从之迷得神魂颠倒!更恼的是,她竟然走到这里来,将自己一身狼狈收入眼中!

恚怨如迷烟逐渐聚拢来,蒋长薇就这么由下至上盯着她,就感觉她高高在上,高得不似在红尘之中。在钻芯绞肠的疼痛里,她恨不得用剪子戳到云禾肺腑里去!

莺燕唤醒花前梦,窗外芭蕉扑簌,鱼戏莲池。不过二人日,沈从之喜得麟子的事情便传遍苏州,随之亦有关于奸宦为祸的消息暗暗铺开。

陆瞻对这类风言尚未挂心,却对沈从之得子之事颇有些耿耿于怀,众然春色如锦,他仍旧感到些寥落之意。

恰时芷秋在屋里乱旋宝裙,四处指挥着丫头检点要送往长园的贺礼,料子不必说,另有大小头面六件、燕窝阿胶六七盒……

这厢收拾堆在案上,笑走到书案前头眱着陆瞻,“东西虽不多,可都是上好的,依你同沈从之面上的关系,也不为过。你也换了衣裳,咱们这就走吧,今日洗三,去的人必定多,你在前头吃席可千万少吃些酒。”

他放下书一笑,牵着她绕到身前来,“你向来体贴,打点这些最是在行的,不用问我。”说着就将她扯到席上坐着,将一个下巴搭在她肩头。

芷秋察觉一些怅然之意,扭头问他:“你怎的像是有些不高兴?”

他沉默片刻,抬起她的手轻轻摩挲,“芷秋,咱们没个孩子,百年之后怎么办?倘或我先死了,你后头死,叫谁给你守灵送葬?”

俄延片刻,芷秋转过来对着他,笑若春风里摇晃的一树桃花,“真是好个杞人忧天,难不成人活一世,反倒是为了一节‘死’在过日子不成?死也死了,魂儿自往该去的地方去,还管肉身做什么?未必有人替我守灵,我就能返魂再生不成?”

说话间,瞧出他眼里的神伤,便倚倒在他肩头,“我晓得,你是瞧见人家得了个儿子,你心里难过起来。可我也是生不了孩子的,你这是怨自己还是怨我呢?”

陆瞻倏而笑垂下眼,将她一掬细腰揽紧,“也罢了,换好衣裳,咱们只去恭贺恭贺人家有儿子的!”

云卷风起,长园门口车马喧阗,人声鼎沸,聚满苏州府内大小官员,倘或有地方远来不了的,也是托人代礼,口传恭敬。另有马车驮着各家官眷随行,官妇们打扮得如月宫嫦娥,梦里仙娘。

却怪,这一遭见到芷秋倒不如往前那般巴结,不过是淡口里寒暄,轻额中点头。由奶母子抱着孩子洗了礼后,男官女眷各自散在前后园里开席。

外头拣了间大厅,四五张方案紧挨着,传来一班优伶男女,隔着大折屏胡笳弦管地唱起来。男人们倒还照旧,交杯换盏,飞觞斗斝,檀板中似情谊不减。

华锦鲜衣滑过陆瞻的眼,五彩斑斓的颜色下,依然是冷如深秋。倒是沈从之在旁暗窥他一眼,别有深意地捧着杯主动与他相碰,“冠良,你我自幼的好友,从前文章策论我总是输你一筹,今日叫我捷足先登,真是有些对不住!”

陆瞻听其言外之意,却并不生气,“沈大人客气,陆某早断了儿孙福,你哪里来的对不住?我倒要恭喜沈大人喜得贵子,他日少不得朝廷里又要添一位能臣干将。”

围屏后头唱着水磨腔,翻扇甩袖间,不过是一段假情假意。沈从之瞧不惯他永远不疾不徐的做派,欲激他一激,“近日苏州府的邸报,不知冠良看了没有?”

“看了,”陆瞻笑眸转来,面色淡然,“上头的旨意,你我早就收到过,那些个犯官,包括姜恩祝斗真姜恩在内,不是已经该定秋决的定了秋决、该流放的流放,难道还有何不妥?”

“上谕何来不妥?我是说地方上关于苏州灾情的几份布告。也是我粗心,代着布阵使的职,却没留心那几个刊印邸报的典吏,竟然叫他们发出这样的布告来。我已经叫人将他们收押起来了,今日宴过,就送去织造局给你开交,他们胡编乱造坏你的官名,随你怎么处置!”

陆瞻佯作颦额一瞬,恍然大悟,“噢,你是说那份末尾题词‘奸宦弄权民不聊生’的布告?我看到了,几位典吏写得不错。布告上的奸宦自然是指皇上圣意里该杀该诛的那些个官宦,何以见得是坏我的名声?更谈不上什么送给我‘开交’。”

偌大的厅室嚣嚷至极,急管繁弦里,沈从之提起把白釉壶为其斟满,剔起眉眼来,“冠良,你知道我打小最服你什么吗?就是你这处变不惊的沉稳模样。眼下苏州渐渐疯传这‘奸宦’就是指你这位内宦官,要是传到朝中,你就不怕皇上动怒?你要知道,功过从来不在民心,你做再多,愚民也看不见。”

“沈大人,功过倘或不在民心,也该在史册里,我急什么?”

“这是屁话,”沈从之别有深意地一笑,“你别忘了,史册是握在功成者手里。”

陆瞻也笑,如一场风,不知不觉地吹乱人心,“谁成谁败,一时也难有定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