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瞻总算睁开了眼,望着他陷落在微弱烛光里晦涩的五官,“功过是一时的,人心也是朝夕巨变,今日相熟不代表明日还相熟。”
“是这个道理,世事难料,譬如我就没想到,今日会和督公赤眼相对。”
“你说错了,”陆瞻睥睨着他笑,下榻走到砖孔下,仰望上头一束月霜,“我没有与你赤眼相对,至于你有没有,那就得问你自己了。”
窦初胸膛里的火越烧越大,蹿到眼中,些微狰狞,“督公总是慧眼如炬,那就不想听听为什么我会对你赤眼?”
“不想听,世道多艰,谁都有个不如意,我没功夫去追究你的苦乐。”
窦初唇峰跳一跳,歪着脸笑起来,“这一点上,我同沈大人倒是不谋而合,我们都十分厌烦你这副处变不惊的样子。我记得升副提举那天,我特意打点着礼到府上去谢你,你家下人说你在宫里当值,门也没让我进。我第二次去,你在家,叫门房传话说‘无须多礼请回吧’,也没让我进门。跟满京的权贵相比,我知道我家世微薄,你从不将我放在眼里。”
讲到此节,那双眼渐渐聚来滔天恨意,“因为你从不将我放在眼里,所以你叫我去娶芷秋,你是不是觉得我微不足道,所以让我做这个笑话?你一个太监都不要的女人,我却娶回家当宝贝供着!还是你觉得我娶了她,你们暗中通奸我也不会说什么?”
陆瞻淡应一句,“那的确是个错误的决定。”
“所以你又反悔了,”窦初渐渐收敛笑意,“让我成了官场的一大笑柄!”
他以为他讲完这一席陆瞻会忏悔、或是惧怕,但都没了可能。陆瞻只是望着月光,不发一言。
这令窦初益发上火,便将手一挥,“带他去刑室!”
顷刻涌进来两个差役,左右开弓架了陆瞻往大狱最深处去。囚室里早亮了几壁油灯,火焰蹿得老高,烧得正旺,陆瞻被两个差役干净利落地绑上刑架,手脚大张。
他当然知道眼前将要面临什么,镇抚司的诏狱里还搁着许多他亲手绘制的刑具,或许是因为他见过太多残酷的刑罚,因此脸色并无半点惊恐。
窦初心起好奇,踱步到他面前,“你为什么不挣扎?你就不怕?”
他挺着腰,大张的双臂像是怀抱整个乾坤,坦然面对整个天地的风浩荡吹来,“窦初,我教你一件事儿,做官,首要学的就是忍辱负重,你太不堪忍了,于你仕途无益。”
暴怒的情绪骤然将窦初的脸挤压的变形,他朝两个差役狠瞪过去,“动刑!”
得了令,其中一位刑官便上前去解了陆瞻的上衣,另一位则在靠墙的一堆刑具里取来一把七八寸的铁片子,上头扎着一根根冷粼粼的钢针,对着火光一闪,似一片银晃晃的湖面。
此乃梳洗之法,顾名思义,是将钢梳贴在人的肌肤上,将皮肉一下下地梳抓下来。
窦初过目一眼刑具,淡淡嘱咐,“别叫他死了。”
在陆瞻见过的无数酷刑中,宫刑大约是最残暴的,他想,应该不会比那一刀更痛了……
但当冷冰冰的钢梳在他背上由上至下滑下去的时候,他还是险些咬碎了牙,冒了一额汗,发颤的手脚将铁牢摇得窣窣直响,而浑身浮起的经络仿佛是一片破碎的山河。
他以为挺过去一下,后面会变得更容易忍受。可那把钢梳永远带着崭新的痛觉,将他坚实的上半身周全地梳理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血肉迷糊,他就在一片猩红的血光中看到了芷秋——
她穿着水红的对襟衫,扎在樱花粉的素罗裙里,腰窝下伏起的曲线像一轮满月的轮廓,温柔而圆润。
欻然一场风遁地卷来,将她敏锐地由噩梦中惊醒,她撑坐起来,倏觉一颗心要蹦出嗓子眼儿,揿住惶惶的胸口,撩开帐朝门外喊:“小桃良、桃良!”
廊外杜鹃声声,略一停顿,见桃良匆匆推门进来,忙将手中的绣绷放下,“姑娘醒了?我还说等一会子来叫姑娘呢,妈妈说在她屋里摆午饭,请姑娘过去吃。”
自搬回来,既不是做生意,芷秋也不好独占袁四娘的好房间,只住在阿阮儿从前回来时住的那间,倒是床桌榻案一应俱全,只是夜里吵人,因此睡得暗,起得也暗些。
听闻要摆饭,芷秋不好叫人等,抑下胸口的仓惶,爬起来洗漱一番坐到妆台前,镜中映着芙蓉粉面,又映着帘帏垂红,兰麝生香,温柔乡中满是风情。但她的心口始终有些不太平,“桃良,王长平回来了吗?”
“还没呢,”桃良为其挽发添花,取下唇上叼的一支碧簪斜插上去,“他卯时三刻出去的,走前说是先回家去瞧瞧,再往织造局里去探听。姑娘,咱们真的要跟着姑爷去京城?”
芷秋妆毕起来,红红的唇一撇,“他虽然不许我去,可我真要去他也没办法,难不成还能从囚笼里跳出来送我回苏州不成?”
“我就怕路上遇着什么事情,咱们一辈子没出过什么远门,走得最远的就是那年跟着姑爷往常熟县去了一趟。这回到京去,千里迢迢,要是遇着什么贼寇流氓可怎么好?”
“你见了小半辈子的流氓贼寇了,又什么好怕的?”
“那倒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