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上次温家请来的大夫是个医痴,认定了伤腕治不得,便想尽办法找遍全城医馆,终是见到了配断续膏的顾氏。
两下里一探讨,都对这结果接受无疑。这大夫也是好心,晓得那断续膏里有害人的毒物,今儿再复诊时,全然不顾温家公子在旁使眼色,直截了当地就告诫道:“断续膏不好再用了,你的腕子已是恢复到最好。往后也不必太过紧张,刻意小心养护。日常起居你就用它,只是写字骑射也就不要想了。”
听了这话,楚山浔当即也不授课了,只把自己关在温家书屋里,一连写了几十张宣纸。等温则走进去,见到满地歪歪扭扭却辞藻精妙的诗句时,也只好劝慰着两句,留他去吃夜饭。
在温家,楚山浔面色如常,只是唯有他自己才晓得,这种希望到绝望的滋味,是何等苦痛崩溃。路上,他随手买了坛子酒,却发现左臂还隐痛,右腕无力,酒坛子宽圆,他竟然没法抱起来。最后,只得花了十文钱,请小二搬了回去。
从十四岁那年落第大醉,他便再没怎么喝过酒。
用粗陋的小酒盏盛了,一杯接一杯地饮。他是要做楚家家主的人,肩负着光耀门楣的重担。从小到大,虽然亲眷零落,可还有祖母庇护疼爱。旁的公子哥,都有母族舅家可以依仗。唯有他,在平城的官宦中,素来是以才气文章被人称颂的。
贵公子们投壶游猎,为了消遣。他却拜了师父,正经学了骑射,只为往后出将入相,能多一条路走。纨绔们逛艺馆柳巷,与美人吟诗作对,他也不能,只为不染泥浊,能借岳丈的力,铺平官路。
‘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其实那些俗人纨绔说的才是正理。只是他从前通通都不能,因为他是楚家唯一走仕途的,是父祖的希望寄托。
他也知道,祖母的庇护长久不了。是以少年苦读,老大才能撑起自己,也能中兴家族。
可是做梦也想不到,瞬息间,父亲殉职,祖母被害,而他成了个废人,躲在这处陋室,为了银钱去奔波。心痛到极处,匕首划破右臂……
“楚府没了,我这一生亦没了。”
听他絮絮地说着,时而嗤笑时而茫然。福桃儿总算是听明白了今日发生的事。
夺了几次才终于将匕首抢了过来,甩手朝河里扔了,她掀开楚山浔的袖子,虽然那些伤处并不严重,却是流血颇多,瞧得福桃儿心口微滞。
她向来瞧不得旁人恸哭,如今楚山浔酒气萦绕,虽没落一滴泪,那种心迹的枯涸灰败,却比大哭还要叫她难受。
这副模样,她曾在人身上见过,如今忆来,仍是锥心蚀骨。
“人活着嘛,怎么就不是个活呢。”软着声调凑近了去,福桃儿直接从坛子里舀了杯酒,“来,我陪你同饮。”
见她这般温存小心地瞧着自己,楚山浔迷蒙间心头一动,望着悠悠河水,竟奇异地发现那铺天盖地的绝望渐渐散去,被这世俗的温软的夏夜包裹。
也许真是酒意上涌,便能忘愁。他侧头,抓上了正在替自己包扎的小手。
“怎么了,快些包好了,我还想多饮些呢。”福桃儿侧开脸想要遮掩,目色含悲地瞧向对岸人家,“还有半坛子,只许你再喝两盏,其余的都莫和我抢。”
男人宽大无力的手掌握紧她,转而仔细摩挲着那带着薄茧的纤指。他抬头抚上她清素无盐的圆脸,凝眸疑惑:“你怎么哭了,是白日里累着了吗?”
虽然分明饮了许多酒,可楚山浔却反倒能正视自己的内心。他伸手抚过面前这张素雅寡淡的面孔。想起在她出府不见的那段日子里,自己寻遍了整个平城,甚至托人回过她的江阴老家,也说不出是为了什么,这么个面貌无盐的丫头,他竟已是一日都离不开了。
“小桃……原是想着等你再回来时,略微责罚些许。往后,绫罗绸缎,朱钗宝钿,都绝不再叫你受一丝委屈的。”楚山浔眉眼迷离,破天荒的说着这般温柔的话语,他右手无力的拭去女子面上的泪珠,“别哭了,清减了也就笑起来还有两分可爱,如今这一哭可丑的什么样呢。”
“怎么活着不好呢,何苦偏要想的太细,偏要自伤。”难得听他温声细语,却反倒把福桃儿的眼泪又多勾出两分。置气般的拉过他右臂,在伤口处撒了药又熟练地包扎了起来。
“以后不会了……”桃花眼潋滟苦笑,毫不回避地盯视着她包扎的双手。
夜色沉沉,蝉声唧唧,四处人家还有晚归的,传来炒菜的油香气。福桃儿饮的不多,后劲上来了,却比楚山浔醉的还厉害。
大暑里的天热的很,唯有这小河边传来悠悠凉风,还勉强是个消夏的好地方。
女子摘了兜帽,乌发如云的披散下来,却剪去了一半只和男子一般长度。她白皙柔嫩的脸颊酡红,侧着身一直紧锁淡眉出神地望着河面。
陋巷里买不着烈酒,酒坛子里其实只是度数略高的米酒。楚山浔喝了半日又被刺痛激着,这时候反而倒是酒醒了不少。
转头凝望着女子的面容,他好似于绝望中抓着浮木一般,整颗心竟莫名觉着有了落地的归处。
她着了粗劣的男装,身形单薄,眉眼清淡。质朴无盐的脸上,从来不施一丝脂粉。两只手的掌心处是经年劳作的薄茧,细细密密的附在她纤长的十指上。
若是旁的世家闺秀这样双十年纪正该在后院里呼奴使婢,簪花茶话。楚山浔忽然温存地靠了过去,作了个极为依恋真情的动作——他放低了身子,将头歪了,轻轻地侧贴在她额间。
两个人双额相抵,福桃儿怔了下,犹豫一瞬后,似能察觉出他的柔情小意,也就随了他去,没有躲开身子。
历经这一场大劫,却唯有这丫头,偏还能不离不弃地扶持自己。楚山浔贴着她温凉光洁的额头,心里走马灯一般涌过四处吃闭门羹,被人折辱磋磨的日子。
而唯有她,见了他这般落魄自伤的惨况,不但不厌弃,竟然还会为他落泪。祖母去后,恐怕世间就再无人会这般待他。就冲今日这一番泪,楚山浔阖目暗暗起誓,便是右手废了,他也要重头来过,不论能否东山再起,至少他也得养活这丫头,不叫她再出去受苦。
“钱家将授课的月例提到了十两,明日起,你若高兴,还仍去摆字摊,只是别再寅正起身去饺饵铺帮工了。”
说到饺饵店,福桃儿起身推开他,从衣袖里掏出包散碎银子,忍着昏沉将白日里遇到若萍的事说了:“银钱不缺了,咱们还是先离城避一避去吧。”
她虽然将若萍怎样欺辱挑衅的过程隐匿了,可楚山浔见识过那陪嫁丫头的泼辣,怎么猜不到她今日的遭际。他暗自骂了两句,垂着脸看不清神色。
若依他从前的性子,定然是不屑躲避的。可顾忌着拖累福桃儿,也就点头应下了。
对岸的灯火依次暗了,福桃儿喝的大醉,到了时辰,却还挣扎着起身进去铺床。楚山浔忙去扶了她,进的屋去,却将地上的被褥三两下收了起来。
“唉,收了是、是作甚?”她说话不稳,神智也只剩了一半,看着被褥全收起了,才皱着眉心,歪在桌边看他。
一双黑白分明的潋滟眸子看过来,楚山浔蹲下身,将双手环在她腰侧,有些无赖地抬眸道:“我心里不安,小桃,陪我一道睡塌吧。”
见她侧了脑袋疑惑地垂眸,楚山浔晓得她是真喝醉了,便又诱哄说:“就陪我一夜吧,地上又闷又硬。咱们说说话,也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