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被人打劫的,还见过天天为睡在何处发愁的。但崔珽这样身有残缺衣冠整洁乘车观花访友游学的闲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不过,我对他那推车的兴趣更大。在庭院里,我问魏安,那推车是何来路。
“不是我做的。”魏安坦白地答道,“崔公子的车轮比我做的轻便,造式也不一样。”
我不禁惊讶。这世上,还有能跟魏安比聪明的人,而且还造出了同一样物事。
酒逢知己,路遇知音,都是仍让人兴奋不自禁的事。在崔珽回来之后,魏安一改事不关己的冷漠姿态,竟上前跟他说话。
我看到魏安颇有教养地行礼,然后,二人说起话来。许是说起那推车,崔珽露出些讶异的颜色,一瞬间,似乎有光芒从那双目中亮起。
夜色渐浓,仆人掌灯。
草堂上,突然变成两拨人。一拨是魏郯和云石,俱是一言不发,盯着棋盘杀得眼红。一拨是崔珽与魏安,一个高谈阔论一个唧唧呱呱,说着我听不懂的什么车辖什么铜毂。把他们分作泾渭的,就是我。
许是察觉到我有昏昏欲睡的架势,魏郯说我若觉疲惫,可去歇息。
我此时也不想充什么贤惠,顺从地微笑行礼,款款而去。
“……某行走不便,此车虽自行设想,却是无奈之举。公子所言一二,某日夜触及,竟不曾思考,闻得公子提点方才了悟……”走出堂上之时,我听到崔珽声音含笑,琅琅悦耳。
魏安似乎也有了志同道合之人呢。我心道。
我收拾一番之后,躺在榻上,很快便入睡了。一夜睡得很沉,我不知道魏郯何时回来的,只记得迷糊中,有人搂了我一下,然后把手臂压在身上,沉沉的。我不满地嘟哝了一声,又睡死过去。
第二天早晨起来,魏郯已经不在身旁。
我起身出去,却见堂上,魏郯正与云石烹茶谈天。而院子里,魏安拿着锤子,叮叮当当地敲打着崔珽的推车;崔珽坐在一块大石上,仔细地看着他做活,是不是指点着某处与他讨论一番。
我又无事可做,只得随着童子去用早膳。
天气不错,不但没有下雨,还出了一点太阳。我想起歇宿的那屋子里摆有书架,便回去挑了两本,走到院子一角的紫藤架下慢慢翻看。
我早知道云石博学,不曾想他的藏书亦是五花八门。比如手上的这本列传,里面讲的是各种各样的人物轶事,甚是有趣。我看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已经翻了大半本。
“夫人亦喜爱看些俗闻杂事么?”一个声音缓缓传来。
我抬头,却见云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面前,拄着杖,面带微笑。
我忙起身一礼:“妾见得先生藏书,兴起而阅,不曾问过先生。”
云石笑而摇头:“夫人但阅无妨。”说着,他在对面一块青石上坐下,双手撑着木杖。
“先生与夫君谈毕了么?”我莞尔道。
云石抚须,神色和善:“将军高才,若得夜以继日,叟不辞也。”
我微笑,透过花叶的间隙望去,只见魏郯正立在柴门前,正与从人说着什么。
“叟记得上回见夫人至今,已有十四年。”云石忽然道。
我颔首:“确是。”
“彼时,司徒与叟品茶,夫人忽而走出来。司徒指夫人问叟,若论面相,夫人如何。”他似追忆,看着我,“叟曾言,夫人福厚,贵不可言。”
我一怔。想起李尚曾说过类似的话,笑笑:“先生亦通相术?”
云石微笑:“不过皮毛。”
我觉得他话里有话,望着他:“如此,以先生之见,妾如今可仍当得起先生从前之言?”
云石抚须,不答却道:“若论面相,叟曾见过一个绝佳之人,紫气聚顶,可堪九五,夫人可知那人是谁?”
我好奇地问:“是谁?”
云石微笑:“是我建这茅屋之时,担泥的民夫。夫人,命也,一半在人,面相所予,不过机缘。”
所以说我不喜欢跟书读得太多太迂的人打交道,话无准话,总想让你觉得他高深。
我似懂非懂,片刻,做了然之态,礼道:“如此,多谢先生。”
云石看着我,笑得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