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府。
断了一条腿的淳于明整日躺在床上,既不能出门喝酒赌钱,也不能抬手打人,便整日在床上怒骂,一日一日的骂着,骂吴枕云,骂她阿娘,骂阿景,偶尔还骂她的外祖父母。
骂得眼睛都抠搂了,直瞪瞪着人,脸颊两块凹陷下去,像个皮包骨的厉鬼。
阿娘没与淳于明休离,她对吴枕云说:“我同他做了半辈子的夫妻,现在他已经成了这个样子,我不管他就是看着他去死,我终究是不忍心的。”
吴枕云并没有极力苦劝。
她没有苦劝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劝不动阿娘,也不是因为懒得劝阿娘。
这些年阿娘幸幸苦苦操持着淳于府这么多的家业,阿景也跟着她受了许多奔波劳累苦,吴枕云觉得好歹得给两人落些田产宅地在手上。
断了一条腿的淳于明熬不了多少年了,又卧榻在床动不了手,近来连怒骂声都弱了很多,待他去世之后,阿景就可以名正言顺继承淳于府的家业,就算是他当淳于明儿子得到的唯一好处吧。
这淳于府祖上是为官的,还曾被封侯过,府邸原本很是气派,青山碧湖、水榭楼台,亭阁园廊都是有的。可到了淳于明手里就开始败落了,田产宅地卖的卖,抵的抵,送的送,一个偌大的府邸被他变卖掉了一大半,最后就剩下三四个小院与前厅内厅这些。
还有两处摆着做样子充脸面的水榭,这水榭也仅仅只满足一个“有”字,但凡进去坐一会儿,栏杆木梁就吱吱呀呀地响动,欲要倒塌。府里这两处水榭就像是只知道大呼小叫、动手打人的淳于明一样,虚顶着“丈夫”和“父亲”的称呼,却毫无用处,废物一个。
吴枕云一回府,就听到西边院子里传来淳于明拄着拐杖敲着廊下石砖的声音。
淳于明拖着一只残腿走不了多远,这些天下着雪,路上又滑又硬,更是寸步难行,他只能在屋里屋外进进出出,连廊前那三段青石板阶都下不了。
吴枕云路过西边院子的院门,冷冷地淡淡瞥了一眼院内的淳于明,略过他满口脏话的破口大骂,径直往阿娘的东院来。
她理了理衣襟上的褶皱,走到正堂廊下,两侧的婢女将正堂门口厚厚的防风门帘打起来。
“阿娘。”吴枕云就站在门外,恭恭敬敬的对阿娘俯首作揖,道:“女儿回来了。”
阿娘身着一件锦绣滚绵的外衣,坐在正堂鸡翅木福寿纹座椅上,低着头似在发呆,听到身侧的侍婢轻声提醒她,她才抬起头来,看向堂外,见是吴枕云,忙撑着座椅扶手起身,慈爱地笑道:“是阿云回来了啊?大冷的天站在外头做什么,些进来吧。”
阿娘眼角处有一小段砍刀的伤痕,那是淳于明砍的,一笑起来那道疤痕就像是另一只小小的眼睛,看得吴枕云心头酸楚难受。
“阿娘,我不是说了不要急着给我寻亲事的吗?你平日里料理家事已经够忙的了,还非要给自己找事情做。”吴枕云解下身上的浅绛色半旧外披,递给阿娘身侧的侍婢,掸了掸肩上的落雪,搓着冻红的小手,口哈着热气道:“况且女儿现在不适宜成亲的。”
她身上还担着阿言姐姐的案子,谁也不知道最后结果如何,若是成了亲岂不连累了他人?对自己对别人都不好。
“成亲只有合适不合适,哪有适宜不适宜的?”阿娘拉着她到木椅上坐好。
阿娘的手心手背有无数小小的疤痕,她每次拉过吴枕云的手时,吴枕云能都感觉到疤痕擦过。
阿娘又给她倒了一盏温热又清透的天青茶,还说道:“茶沫和茶碎阿娘都给你筛干净,不会喝到恼人的碎叶的。”
吴枕云看着茶色澄碧的天青茶,无奈道:“阿娘,这些事你何必亲自做呢?”
“习惯了,你又难得回来一趟,为娘自然得让你喝得舒心些。”阿娘见她端起茶盏喝了一口,便坐下来同她说道:“你放心,阿娘给你选的都是好人家,有许多累世公卿的人家甚至皇亲贵胄都前来提亲,说要求娶你。”
吴枕云一听就头疼,揉着额角,摆着一张生无可恋的脸。
阿娘从侍婢手接过一本册子,在吴枕云面前打开,说道:“这是来提亲的那些郎君的生辰八字与姓名,阿娘给你算过命,好几位算命先生都说你日后的良人不能比你年长太多,否则对你今后不好,所以阿娘把一些年纪稍长的都给划掉的,剩下的你慢慢看。”
吴枕云摇头道:“阿娘,不必拿给我看了,现在我不会成亲的。”
阿娘叹一声说道:“阿云,他们这些人家也都是有头有脸的,既送上了庚帖拜礼,于情于理你都该与他们见一见面的。”
“阿娘……”
“你明天且抽出空来与他们相看相看,若一个都看不上那我们就回绝他们,若有一两个看得顺眼的,你再好生与他们谈谈怎样?”
“算了,看就看吧。”吴枕云无力再同阿娘争辩什么,道:“也不是什么大事。”
此时此刻的吴枕云根本没想到居然真的出了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