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

“你在这儿啊。”回头一看,那边站着要与我一同押解的警备负责人,“到时间了,走吧。”

这个倔强的男人眼也蒙着一层阴霾。心脏猛跳了一下,同时,我强迫自己下定了决心。

“好。”

我只是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并不是身为狱警的义务,而是作为一个与田幸乃有关的人,就应该注视着她直到最后。

我在心对自己说,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移开视线。

九点刚过的时候,我在两名男狱警的陪伴下,踏进了关押着女子拘留人员与十几个既定死刑犯的南舍房。

我们的目标牢房,幸乃正坐在榻榻米上,右手不知为何拿着一枚信封。

“1204号,出房间。”

声音划破了紧张的空气,笑声、哭声以及一些难以辨别的声音从其他牢房传出来。

幸乃茫然地朝这边瞥了一眼,立刻准备将手上的信纸放回信封。就在这时,粉色的纸片从里面飘落出来。幸乃将它捡了起来,背对着我们,向着透出阳光的磨砂玻璃举起了手。

“田小姐,请抓紧时间,我们要带你去事务所。”

我不由得提高了声音。幸乃继续盯着粉色的纸片看了一会儿,不过最终她回答了一声“是”便转回身来。她一定已经明白了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可是脸上却没有一丝混乱。幸乃看着我,将纸片握在左手。我注意到了她的举动,但什么都没说。

即将走出舍房的时候,并肩而行的幸乃向我问道:“今天好像是什么节日吧?”

等在门外负责警备工作的男人们立刻紧张起来,我朝他们望了一眼,点头示意没事。

“怎么了?”

“九月十五日。难道不是敬老日吗?今天是我朋友的生日,非常重要的朋友。”

幸乃露出了温柔的笑容,我盯着她的侧脸,试图看透她的内心。无论是多么厌世的死刑犯,被押赴刑场的时候基本都会慌乱起来。关于这点我曾经听看守前辈讲过,然而这种情况在幸乃身上却不见分毫。她淡定的表情,看起来似乎比平时还要宁静。

“以前是这样的,但现在已经变了。”对于这一点我既感到怪,又觉得不满。就这样心情平静地离开才是最正确的方式吧。头脑虽然能够理解,内心却还是想拒绝。我希望她能够慌乱一点,因为我想要看到幸乃对活着这件事还有执念。

然而,幸乃的表情毫无变化。“是嘛。”她浅浅地露出个微笑,然后就不再开口了。

无论是走过渡廊的时候,还是乘坐电梯去往地下的时候,幸乃看上去始终都是一个样子。这就是即将赴死的人的表情吗?我心怀揣的那一点不为人知的念头,轻易间便动摇了。

幸乃直视着前方。然而,当我们无言地穿行于不见阳光的走廊时,当目的地的刑场大门出现在面前时,我能够感觉到,她的呼吸还是乱了起来。

幸乃的脸色逐渐苍白,尽可能不被周遭察觉地调整着呼吸。这个时机终于来临了,我握紧了拳头,指甲都陷入了手心里。过去我曾经见过几次她相似的举动。

最初是幸乃同意与一位律师身份的老朋友会面时,面对那位重复说着“不要逃避自己犯下的罪恶”的朋友,幸乃罕见地充满了怒气。

我非常期待那位朋友能多说点什么,期待他哪怕是用强迫的方式也要打开幸乃那颗禁锢的心,而这个愿望最终的确实现了。幸乃勉强装出表面的平静,最后只说了句:“请不要再来了。”

然而在那位朋友垂头丧气地离开了会面室之后,幸乃再也承受不住一般痛哭起来。那哭声越来越大,最终她甩开我放在她肩膀上的手,就那么瘫坐到了走廊上。

我也跟着蹲下身来,不顾一切地抚摸着幸乃的后背。幸乃发出痛苦的憋气声。状况明显已经不正常了,附近的看守马上呼叫了医生,我不停地叫着幸乃的名字。幸乃拼命摇了摇头,似乎想要开口说点什么。

可是,她最终也没能说出来。“那、那个……”挤出最后一点声音后,幸乃闭上了眼睛,然后依靠在我身上,发出睡梦的鼻息。那张睡脸实在太过无忧无虑,仿佛未经世事的少女一般,我一瞬间忘了慌张,紧紧地将她瘦弱的身体抱在怀里。幸乃就睡在我的臂弯,看起来十分幸福。

第二次是在牢房里。当时幸乃正在阅读一封已经过检查的信件,背对着我的她突然颤抖起来。“田小姐?”察觉到不对劲的我叫了一声,幸乃带着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表情回过头来。“那个,我、我……”她一边说着一边歪了歪头,几秒后果然面带微笑般地陷入了睡眠。

幸乃被送到医务室后,我捡起了掉在房间的信纸。上面写满了工整到有些神经质的硬朗字迹:“因为只有我依然相信,对我来说你是不可或缺的。我绝对会把你从那边带出来。所以,等到那个时候,请你原谅我。”

对于那样的内容我没有丝毫惊讶,只是觉得恍然大悟。一直以来抱有的一个疑问终于得到了解答。我茫然地看着那个曾出现在与律师朋友对话的名字——“佐佐木慎一”,对自己点了点头。

之所以我去的不是监狱而是看守所,而且还被分配到了狱政管理部门,这一切虽是命运却绝非偶然。

在这五年期间,我不是通过报纸或电视上的报道,也不是通过街头巷尾的传闻,而是用自己的眼睛观察着田幸乃这个女人。并且,就在那一天,在热气升腾的横滨法院我所抱持的违和感,如今愈发强烈。

即便在看守所,幸乃也从不为自己的人生辩解。既不像其他死刑犯一样歇斯底里地叫嚣自己的清白,也从未有过任何狂乱的举动。而且最重要的是,每天早上巡视时,其他囚犯都为没被点到号码而松了一口气,唯独幸乃是失望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