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段时间,开门的声音传来,一个身着高档西装的四十岁男人揽着一个年轻女人走了进来。格外亲热的两人散发出的气息却完全不同,而他们自己似乎也并不在意被周围当作不伦之恋。
看到老板拿出了电视遥控器,男人马上说:“啊,就开着吧,不过能不能请您换到nhk台。”
老板弱弱地望向了我。今天下午,法务大臣将就田幸乃被执行死刑一事发表讲话。我对老板点了点头,其实我也很想知道他们会怎么报道幸乃的事。
正好赶在九点新闻开始的时候,春树也赶到了店内。看到电视上正在播放新闻,他敏感地皱起了眉头。
“怎么办?要不要换一家店?”春树用那对情侣听不到的声音小声问我。
我摇了摇头:“不用,没事的。比起这个,你的工作怎么样了?”
“今天真是搞得我焦头烂额,很久没有像这样从头到尾都用英语沟通过了,现在我还晕头转向的呢。果然还是得雇一个会英语的人啊,托业考试没个600分还真搞不定呢。”
春树神情夸张地继续说:“对了,说起来你不是归国子女吗?”
“我只在外国待到了五岁,而且还是法国。顺带一提,我的托业考试只得了550分。”
“那也没关系,来我的公司吧。”
“这主意还真不错呢,那我们就开夫妻店吧。”
我回答得这么爽,让率先提起这个话头的春树反而难以置信地皱起了眉头。虽然我是下意识脱口而出,心情上却没有说谎。我对自己的工作已经了无遗憾了。虽然幸乃留给了我一道深深的伤痕,但也同样带给了我巨大的解放感。
而且,今天还有一个令我想要辞职的理由。不,应该说是不得不辞职的理由。
“我有件事必须要告诉某个人。尽管我还不知道他是谁,住在什么地方;虽然他对我来说还只是个名字,但这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他。可是,这样一来就不能做狱警了。”
这样说着,我的头脑已经有了那个人的清晰印象。幸乃躺在棺木时脸上那个温柔的笑容,我是曾经见过的。那是比她两次晕倒更早之前,在横滨地方法院,在她被判处了死刑的那天。
退庭的时候,幸乃仿佛被什么吸引了一般转头望向旁听席。并且在人潮当看到了谁,然后露出了安心的微笑。虽然当时我没有留意,但是现在,我已经知道幸乃所看的是谁了。那个男人,一定就是“小慎”。一定就是佐佐木慎一。
用一个硕大的口罩遮挡住相貌的慎一,也惴惴不安地看着幸乃。他们两人周身散发的气息简直毫无二致。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想象出一幅画面,是他们两人站在樱花飞舞的山丘上。
这些抽象的语言恐怕并不能传递什么逻辑清晰的东西,但春树依然深深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那么,就请你尽来公司面个试吧。”他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完这句话,便不再向我深究,转而悠闲地看起了电视。
新闻里根本没有报道幸乃的事。在不断上演的最新恶性事件面前,过去曾经名声大噪的人是死是活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了。
天气预报结束之后,换上了另一位播音员,开始播送体育新闻,然而此时我的头脑已经全是幸乃了。喝光了第二杯酒,看着空空的玻璃杯,我长长叹了一口气。
内心的伤痛与解放感,这两种情绪交杂在一起,留给我的最终还是一种贯穿全身的愤怒。
但我无论如何都看不清这种感情的根源。我到底是因为什么、在生谁的气呢?真正的犯人吗?警察吗?审判系统吗?死刑制度吗?最终也没能拯救她的那些朋友吗?又或者是对幸乃自己呢?
仿佛所有目标都是对的,又仿佛哪一个都不准确,这样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无论对准哪个目标抛出愤怒的利剑,最终都会像回旋镖一般扎到我自己身上。因为我也曾经一度认为,幸乃是个穷凶极恶的犯罪者。
忽然间,我感觉好像找到了一个能够怒目相向的目标,那就是正在播报新闻的那名播音员。然而对方在我有所举动之前,一脸紧张地宣布:“插播一条突发新闻。”
我立刻凑上去想看看是不是要说幸乃的事了,画面映出的却是完全陌生的田园风光,以及自行车横倒在水渠旁边的影像。播音员紧绷着脸,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发生在埼玉县的诱拐案。根据与警方的协议,媒体此前被禁止报道此案相关细节以及犯人已被逮捕的事。
画面突然出现了女性嫌疑人的大幅照片。眼睛下面深深凹陷进去,嘴唇单薄且泛着青色,头发稀疏,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名字旁边写着代表年龄的数字44,而实际看上去这个女人还要更加年老一些。
“看着就是个坏女人。”短暂的沉默之后,那对并排坐在一起的情侣的男人神情鄙夷地念叨着,女人则立刻发出庸俗的笑声。
“这种案子之前好像也发生过啊。话说,你有没有感觉在哪儿见过这样的人?”
“谁知道呢,反正就都是这种类型吧。”
“什么类型啊?”
“总之,就是说吧……反正,一看就知道是这样啦。”
听到这句似曾相识的话,我突然觉得全身寒毛直竖。当即转身面向他们,眼睛带着明显的敌意。
然而我又什么都没说,只是略微有些吃惊。那个女人用怪异的眼神瞪着我。我摇了摇头,没有去理她的视线。到头来,抛出的利刃还是回到了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