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两日离京,若是从前圣上听了,必是要闹上一顿脾气才罢,此刻看着她却眉目含笑,没有一点恼意的应了句成。
明微狐疑的看他,皇帝笑了一会儿,只过来拉了她的手,慢慢道:“等这一趟罢了,回京如何?”
明微手上一顿,片刻方道:“三年前太后召我回宫,我们不是说过这个了么?”
“当年你们两个彼此如何相待,哀家是看在眼里的,只他一时昏头,逾了规矩,哀家不得不给他提个醒儿,叫他冷静些日子,却没料到后头一连串的事情。我老早就想召你,这一年年的,你们聚少离多、两地相悬,总不是办法,还是把你手上的事情放放,回宫来得是。”彼时慈宁宫,太后一番剖心置腹,言犹在耳。她微微敛眸,方抬眼看他,“总还是当初的那些话,为陛下作育菁莪,乃我毕生所愿。我盼陛下以天下为重,励精图治,亦盼陛下与我同心,不贪一时享乐,全我一番为君、为民、为国之心。”
为君,报国,圣上一早就知道,她虽看似温婉谦和,与世无争,内心深处却藏着一番不输男儿的凌云之志,不仅支撑她自己,也影响支持着他与孩子们。江山美人,若这个美人不是她,或许他已经弃了肩头的天下重担,逍遥自在。每每念及此处,总不免感叹自己何德何能,得遇伊人。他默默看了她一会儿,才略微不忍的笑了笑,直视她道:“苏州、天津、京城,都不过是些地方上的差别,与你所愿并无矛盾。明微,我知道你顾忌的是什么。”
“前些年因为合惠,你呆在苏州,一连几年都不愿意回来。后头这个结解了,才总算同意去了离京师较近的天津。一晃这些年过去,无论是孙继良所请,还是长姊相劝,你始终不愿意回京……”他慢慢的握住了她的肩头,“我知道,是因为皇后。”
宫的存在,这些年里就仿佛他们之间一道不可逾越的雷池,两个人都小心翼翼的维持着不去触碰。一旦触及,非伤即痛。
“争不得,让不得,怨不得,解不得……”明微静静看着他,好一会子才涩然摇头,“我没法子,你若还没厌烦我,就不要再逼我了。”
“明微,你听我说。”他握住她的手,安抚的摩挲了一下,“我方带你从江南回来那会儿,总想既入后宫,便不能由着自己的心意宠爱你,一来是免后宫猜忌,太后憎恶于你,二来是免却久而久之你侍宠生事,三来,则是免我后头收势不住,乱了大局。彼时我连自己也不相信,因总是处处委屈于你。到后来京兆府那一桩事,我虽不顾一切的想补偿与你,也逃不过一时的头脑发热。直至如今,十几年已经过去了……”他拉着她的手,微微有些感慨,随后方是一笑,“明微,我们已经相伴了整整十八年,我不知你如何,我总是不复年轻时候满腔热血。正因这般,我可以切切实实的确定,你我无论如何倾心相待,都不会出现妨碍江山社稷之事……”
这般拐弯抹角的言辞,明微几乎不用去想就知道他必然做了什么让她惊心动魄的大事,下意识的扯住他的袖子,悬着一颗心问他:“你可是做了什么?”
“你好好坐着。”圣上抬手压了她的肩膀,略一沉吟,说了句:“这事儿,朕是与她商量过的,并非仗势欺人,威逼利透,再一个,业已征得太后老人家同意。”说罢一顿,才扬声唤了陆满福。
“奴才遵旨!”外头陆满福利落的应了一声儿,捧着一只托盘拖着又胖了一圈儿的身子挤进门来,恭恭敬敬的行至二人身边,将手上的托盘举过了头顶。
光可鉴人的红金斑犀皮的方盘上,端端正正的摆着一张折了四折的罗纹笺,明微望了一眼没动,直等皇帝打开递过来,才缓缓垂了眸眸子去看。
整整齐齐的一张蝇头小楷,开头处端端正正的写了“和离书”三字,乃是十分熟悉的字迹。明微心头一震,匆匆扫过,恍惚只记住了几句话:“皇后赫舍里氏,奉皇考命,作陪朕躬。结缔以来,二十余载,上事太皇太后皇太后,克尽诚孝;佐朕内治,尤极敬勤;宫闱式化,淑德彰闻1。然予之夫妇相待,两心不同,难归一意……盖朕与宫是为天下之表率,有别寻常夫妇,帝后和离,必致天下哗然动荡,则朕本心违矣。故谨以彼我至亲为证,立此和离书,从今往后,只为帝后,不论夫妻……兹以皇后著德,即有生老病死之不测,朕不另立宫……”
一字一句,仿若晴天霹雳,在头顶不断的炸开,好一会子,她才回过神来,缓缓看他道:“我要见太后。”
圆明园,自帝后二人一道送来一式两份的两张和离书,皇太后已经等了她许久。
“哀家知道你要问什么。”太后倚着大引枕歪在罗汉床上,即便方才叫帝后气得大病一场,犹不显露半分,只打望着她道:“求仁得仁,他没有亏待皇后,你也不必多想,只不要枉费了他待你的一番心思。”
“谨遵太后教诲。”明微深深伏地,叩首而去,出得长春仙馆,正见他负手立在桥头等她。
将将下过雨,绿波芳草,空翠濛濛,他便立在一片烟波微茫里,含笑朝她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