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章 三百三十二情之一字最杀人

崩原乱 四下里 7201 字 11个月前

师映川听着,忽然就哈哈大笑,他洒然拂袖,悠悠说道:“该记得的,不该记得的,早就已经永永远远都不会忘记了,既然不会忘,又怎能放下!”

藏无真心中微微一震,原本心中还有千言万语可以一一说来,然而此时师映川这一句话,却让他不知应该再说什么,师映川自幼最是圆滑不过,但藏无真却知他骨子里也最是锵烈,这般人物,其他人哪怕不能交好,却也不可为敌,偏偏连江楼绝情狠厉如斯,不但没有成功达到目的,反而与其结下刻骨深仇,致使最终落于对方之手,只怕这一世都难解脱,然而既是当日种下此因,如今也只能承受此果,思及至此,藏无真微微一叹,道:“我言尽于此,听与不听,都只在你一念之间。”

师映川默然,但随即他就重新恢复了淡淡不波的从容,他没有回应藏无真的话,却望向天边彩霞,道:“大家很久不见了,今日既然见面,不如共谋一醉,本座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与人痛痛快快地喝一顿酒了,而这世间能与本座喝酒的人,也已经越来越少。”

……

入夜,一家酒楼内,二楼偌大的厅中只有三人,酒香浓郁,几只已经空了的酒坛被随意丢在一旁,在座三人都没有以真气化去酒力,因此与普通人一样,也是会喝醉的,其中藏无真酒量相对最浅,此时已是伏于桌上,昏醉睡去,一旁澹台道齐亦是满面醺然,摇摇欲坠。

师映川眼下也是脸泛桃花,他拈着酒杯,看一眼已经的的确确睡着了的藏无真,忽然间周身涌出白雾,却是从全身的毛孔中溢出大股带着浓浓酒气的汗雾,师映川这样运功将酒都逼了出来,也就立刻恢复了清醒,他看向正拉着藏无真衣袖的澹台道齐,就开口说道:“……澹台先生,藏先生既已睡了,你也就不必再继续装下去,毕竟这样做,想必很辛苦罢。”

一句话犹如石破天惊,下一刻,原本心志与孩童一般的澹台道齐已是突然间目光凌厉地暴射过来!与此同时,澹台道齐已与师映川的目光相撞,在接触的瞬间,澹台道齐就觉得仿佛被这个少年模样的人一眼直接看进了心底,就好象自己所有的秘密,都已经在顷刻间被对方洞悉--有时候人的灵魂就如同人的眼睛一样,最难以探知,也最容易探知!

刹那间澹台道齐身上酒气蒸腾,入腹的酒汁被尽数逼出,整个人瞬间变化,之前所有的蒙昧天真之色一扫而空,他身上的气质极端翻转,凌厉的神色,飞扬的眉宇,眼里哪还有半点幼稚的样子,简直就是脱胎换骨,由一个孩子变成了成年男子,完全变了一个人!

师映川目睹了这一幕,脸上不见有意外之色,只轻轻放下酒杯,叹道:“果然如此。”澹台道齐长出了一口浊气,深深看他,沉声道:“……你如何知道的?我自认做得天衣无缝,这些年连无真都瞒了去,不曾怀疑过我。”师映川安然坐着,微笑道:“你掩饰得的确很好,但方才他醉倒之际,你看向他的眼神,却决不是一个心志犹如稚童之人该有的。”

澹台道齐微微一怔,既而失笑,摇头叹道:“原来如此……这些年来他是第一次喝醉,我不免放松,一时不察,就露出了破绽。”师映川微笑道:“我很佩服你,一个人想演戏不难,难的是每时每刻都在演戏,长年累月都是如此,这不是一句‘忍耐’就能说清楚的。”

澹台道齐不语,他伸手轻轻抚摩着藏无真光滑如缎的长发,神色柔和,半晌,才说道:“年轻的时候总有意气之争,后来想一想,其实很多事都并不像想象中那么重要,当年我作出这个决定,不过是给自己也给他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罢了。”

师映川的目光在澹台道齐抚摩藏无真头发的那只手上停了停,就道:“值得么?”澹台道齐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注视着熟睡的藏无真,语气淡漠道:“我与他在一起这些年,过得很是平静愉快,再没有从前的那些阴影横亘于我们之间,既然如此,那么无论我是做一个心思稚嫩不全之人,还是做从前的澹台道齐,对我而言,这都没有区别……”

说着,澹台道齐微微低头,在藏无真发间轻柔一吻:“我不愿再浪费时间去后悔了,既然有些缺憾注定一生都无法弥合,那么也许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向前,把握住眼前的一切,所以,现在我只要和他在一起,以往的事情,都已经不再重要,。”

师映川静静望着两人,良久,起身道:“……我很羡慕你。”他微微一笑,再不说什么,蜿蜒来到窗前,看外面月色动人,下一刻,整个人就已消失在原地。

……

新城,或者说旧帝国遗址,位于四季分明的平原地区,此时已是渐热天气,从前战争混乱时期,由于地理位置等一系列原因,除了在此进行过几场小规模战斗之外,这里可以说是没有受到多少兵灾之祸,就连后来瘟疫散布,此处也是幸免于难,到现在新城的建造已经有了初步的雏形,可以粗略看出这将是一座多么庞大的城市,与泰元帝时代相比,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如今放眼望去,处处都是热火朝天的劳作场景,为了这项规模浩大的工程得以顺利开展,师映川早已命令各宗门世家出人出力,普通民夫征调超过百万,其中还不包括工匠等等,每日都有无数满载木料石料的船只自四面八方由水路而来,在这样人力物力都十分充足的情况下,尤其眼下天气正暖,工程开展得更是顺利,因此新城的建造速度之快,亦是空前。

一片还未完成小半的建筑之间,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正徐徐漫步其中,军中将领打扮的男子看起来似乎还是青年,五官清秀,另一个看身形却是稚嫩少年模样,脸上扣着一张银色面具,掩去容貌,正是师映川与奉命驻军于此、督建新城的千醉雪二人。

两人并肩而行,师映川看着周围,微微点了点头,道:“工程进展得不错,这样看来,此城完全建成所需要的时间,应该会比我预料中的要缩短一些。”

形似少年的师映川声音听起来异常动听,清脆柔和,婉转清澈,完全没有半点杂质,千醉雪微微侧首,看着师映川,说道:“此城直到现在还不曾命名,你是打算还用从前的名字么。”师映川哂道:“当然不能再用从前的名字,太过晦气,总要选一个新名才好。”千醉雪笑了笑,清秀的蜜色脸庞多了一丝柔和之意,道:“说来听听。”师映川微微一笑,说着:“我目前也还拿不定主意,总之,这不是什么大事,至少在新城建起之前,名字总会有的。”

两人漫步在初具雏形的建筑群当中,彼时阳光正好,清风徐来,很是惬意,谁也没有开口,都在享受着这样难得的宁静时光,又走了一会儿,千醉雪却忽然开口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想要问你。”师映川负手淡然,微笑道:“哦?”千醉雪收起了方才的那种轻松平和的神色,此时的他带了点严肃,或者说认真更为恰当,脸上的表情也是前所未有的探究之态,他看着师映川,问道:“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对他动心,痴迷如斯……这个‘他’,我是指赵青主。”

宛如被什么东西击中了胸口,师映川的眼神出现了片刻的迷离,乃至略微的失神,在这一刹那,千百年前的时光仿佛有那么一瞬间回溯了,不过尽管如此,师映川也还是立刻就回过神来,恢复如常,他并没有回避或者拒绝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在眼中泛起一丝回忆之色,略一停顿之后,就从容地笑着说道:“其实在第一次与他见面的时候,我就已经动了心,那时世间还没有后来的泰元大帝,有的只是一个雄心勃勃的男人宁天谕,记得那天他穿着素色的衣裳,带着一把剑,当时在见到他之前,我并不是没有见过比他更美的人物,但偏偏就是在那一瞬间,我觉得全身血液都好象停止流动,就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人在告诉我,在我有生之年,我要的人只能够是他,必须是他,无论他是谁,都必将属于我,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够阻挡在前!这听起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然而老天作证,这一切都是真的,事实就是如此。”

说到这里时,师映川安然笑着,一直保持的那种平和似乎有所变化,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改变,然而在这一瞬间,千醉雪的心头却猛地一紧,因为就在这短暂得只能用电光火石来形容的刹那,他仿佛看到了那个曾经顶天立地的男人就站在自己面前,耳边只听一个声音继续道:“……在那之前,我从不相信命中注定这种事情,但在那之后,我不得不信。不过可惜啊,开头虽然很美,但结局却很糟糕,我很多次扪心自问,若我知道后来的事情,那么我是否还会选择当初与他在一起,曾经我的答案是‘会’,但现在,我却是不知道了。”

嘴里说着足以揭开血淋淋伤疤的往事,但师映川的态度却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淡淡散漫中带着一丝随性,千醉雪静了片刻,忽道:“我与你对赵青主不同,一开始我只是愿意跟随你去实现梦想,我敬佩你,甚至爱戴你,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最初那些单纯的想法却已经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变化,原本很正常的感情慢慢走向越来越偏离的地步,直到发展为明确的爱慕,想要据为己有,想要独占。”

在这样低缓平和的诉说中,千醉雪微微仰起头,看向远处的天空,金灿灿的阳光照在他清秀的面颊上,隐隐有着一种说不出的骄傲和从容之感,师映川看着,忽然就哂道:“这种心情,也许当初温沉阳也是一样的罢,只不过你们虽然是双胞胎兄弟,但终究选择不同,你选择顺其自然,而他选择了毁灭。”说到这里,师映川脸上的表情已是缓缓淡漠下来,只不过有面具遮挡,所以看不到罢了,但千醉雪看到他冰冷没有温度的双眼,哪里还能不知道师映川所想,他一时间有些默然,但到底还是开了口:“……不能给他一个机会?”

“机会?”师映川淡淡看了千醉雪一眼,他的眼,他的脸,他的声音,依旧都平静如水,明丽如血色星空的眼眸中有什么东西在不断闪动,将内心最深处的情绪表达得淋漓尽致:“做错了事,就要受到惩罚,这世上有的错误可以原谅,但并不是什么错误都可以被原谅……当初,谁又给过我机会。”千醉雪顿了顿,似乎还想要争取一下:“如果……”

“没有什么如果。”师映川打断了千醉雪没有来得及说下去的话,他眯起充满无穷魅惑的双眼,也锁去了千醉雪倒映在其中的绰绰的影像,道:“世间最遗憾的事情就是没有如果,正因为如此,一切无法重来,造成太多事都不存在可以弥补的余地,所以人们才会明白很多东西的可贵,才学会了珍惜,学会了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