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五城兵马司干得好好的,怎么就跑来屏州了?”掀开盖碗,用碗沿将漂浮于上的茶末轻轻撇去。端着茶盅悠然品茗的男人,举止如行云似流水,压根不似一个在深山风尘中奔逃流窜的匪寇所能拥有。如斯骄矜镇静不疾不徐的言谈模样,反更像京中大族里锦衣玉食悉心栽培大的世家少爷。
“大当家消息灵通,洛某佩服。”一言带过他挑起的话题,洛云放学着他的模样低头喝茶。低垂的视线顺着清澈的茶汤微微上抬,不动声色地再度打量起眼前的山匪。
洛家人从文的事、他少时弃文从武的事、还有五城兵马司的事,只要稍加留心都不难打听。可一个远在边城外的草莽能这么快就从京中探得这些,就不得不让人心生戒备。
一身粗布短打的燕啸不躲不闪,静静坐在那头,任由他的视线来回梭巡,仿佛毫无半点可疑之处,一如他那在西北道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身世。
啸然寨现任当家燕啸是已故老当家叶斗天从路边捡来的。
护国公燕家忠义盖世,尤为绿林所敬重。护国公府因里通外族,蓄谋造反被问罪,大梁天子震怒,抄其家,灭其族,一门老幼悉数问斩,无一幸免。京中由此不闻燕声,朝堂上更无人再敢提及。而民间不然,尤其江湖之中,护国公府蒙冤一说屡禁不绝,更有大胆宵小自称燕家后人行走江湖,一时雍磊无数,引来众人竞相效仿,久而久之,便有“十匪九燕”之说。
叶斗天因与这捡来的孤儿投缘,故而将其收为义子,顺绿林风气,为其取名燕啸。燕啸由此便成了啸然寨少当家。叶斗天亡故,燕啸顺理成章继承其位。再简单不过的身世来历,让人挑不出来半点错。
唯一叫人诟病,自燕啸当家后,啸然寨的势头便不似叶斗天在世时那般猛烈。燕啸这人行事乖张,口没遮拦,一张嘴活活能把人气死,论及热闹,叶斗天盛年之时也拍马赶不上他。但有心人仔细探究便不难发现,这些年啸然寨甚少有与人争地夺利之事,隐隐然呈现一派内敛自守之态。啸然寨没落了,只剩一个花架子的说法不胫而走。因此,官兵上龙吟山剿匪的消息才散开,就能引来这么多妄图浑水摸鱼的。
呵,那些人怕是死到临头都想不到,浑水摸鱼不成,反被人狠狠捞了一把。
想起自己初到屏州时,这位不请自来,三更半夜爬墙摸进他卧房的客人,彼时他也是这样一幅故弄玄虚又侃侃而谈的江湖骗子模样,当时,就是被他的花言巧语说动了……眯起眼,洛云放看向燕啸的视线愈犀利。燕啸落落大方任他觑看,衣襟大敞,露出一大片晒作古铜色的胸膛,语气再加三分赤诚两分熟稔:“好看吗?我也觉得好看。”
若有所思地拿手摸着脸,燕大当家话语间依稀浮现几丝忧愁:“咱有一句说一句,不带半点糊弄人的,我每天一早照镜子都要格外当心,生怕一不留神就把自己美死。”
“咳咳……”心口一窒,洛大人被喝进口的茶水呛到了喉咙,赶忙扭过头捂嘴拼命咳嗽。
这话你也能说出口!怎么就不怕闪了舌头活活把你憋死!
“咳……燕当家宽心,不至于……”美死不至于,你没被自己丑哭就是万幸。
他原就皮肤白皙,一通咳嗽,眼下四周便泛上一圈嫣红,衬着如玉面容,无端端平添几分媚色。燕啸的目光久久落在他湿润泛红的眼角,洛家人都生得好看,生下的女儿历来皆是倾城之色,些许年月不见,连洛家的男人也越发长得妖孽。
深深再端详一眼他幽邃无波的眼瞳,寥寥几次见面,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这位洛家大公子自始至终都是一副八面不动的冷漠面孔,一应喜怒哀乐竟是半分不显,可谓心机深沉。这样的人,放着世家子弟趋之若鹜的五城兵马司不待,主动请缨跑来屏州,不是实在在京城呆不下去了,便是另有一番图谋,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洛家人的胃口一贯大得很,从来就没有不藏半点野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