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元宵过后,先帝猝然发难,一道圣旨命御林军将护国公全家悉数软禁府中。彼时,护国公正带领三子二孙戍卫青州,府中泰半皆是女眷妇孺。先帝下了狠劲,一心要置燕家于死地,京中各大世家互有罅隙,乐得隔岸观火,于是护国公勾连外族意图谋逆一案竟在短短半月之内就结了案——铁证如山不容辩驳,诛九族,满门抄斩。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远在青州的护国公及成年的燕氏子孙被就地革职,押入囚车,抵达京城后径自便送入刑场。竟是半刻也等不得。而被囚禁于护国公府中的女眷们则悉数于府中就戮,包括稚龄的护国公幼孙。小小的孩子,尸身被抬出时,满身都是鲜血淋漓,连脸都被刀剑利刃刮过,其状之惨骇人听闻。
京中暗中流传一种说法,先帝下手太毒,燕家死得太冤。怨气太大,是要化鬼来害人的。于是二十年来,偌大一座护国公府空空荡荡伫立原地,却没有一人敢在里头过夜。有人言之凿凿,子夜时分从府门前路过,听到里头有孩童的哭声。定是那位小公子死得凄惨,正捂着脸痛哭。
一脸络腮胡的男人搓着下巴,义正言辞地反驳:“呸!胡说!爷被老爷子拿马鞭抽得满院跑的时候都没哭过!奶妈说,爷自娘胎里落地的时候,都是咧着嘴嘿嘿乐着的。”
与他同行的青袍男子戴着斗笠,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只瞧见紧紧抿起的双唇,唇角微微抽动,显露出一分无奈。
“说到爱哭,有人小时候那才叫爱哭。我每回挨鞭子都是被你哭的。”络腮胡男人说得兴起,说完忍不住哼起了小曲,“真真是水作的人哟……”
他存心作怪,一眼又一眼,勾着眉梢向青袍男子抛媚眼,青袍男子冷哼一声,不理会他的嬉笑,偏头转向另一侧。
络腮胡男人笑了笑,见四下无人,忽而腰身舒展,一跃掠过高高的墙头,翻入黑沉沉的府邸中。落地后,他抬脸环顾四周,一双墨瞳幽深暗沉,方才在墙外的轻松嬉闹再寻不见一丝痕迹。
“天快亮了,赶紧。”青袍男子紧随在他身侧,见他凝滞不动,不由出言催促。
清冷的月光下,探询的目光擦着帽檐望向陡然静默的男人,那么爱说爱笑、抱着腿疼得在床上打滚都不忘在干嚎中占他几分便宜的人,双膝一弯,竟直挺挺跪倒在早已破败的国公府正堂前,眼角急速抽搐,面上已是一片怆然,“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回来了。”
沉寂了二十年的护国公府祠堂静静隐没于暗夜之中,一如既往的悄然无声,只凭投注于地上的嶙峋暗影便叫人心头发毛,继而暗生敬畏
。火石相击,点亮供桌上残余的半截白烛,一豆烛光被夜风吹拂得摇摆,勉勉强强燃起三炷清香。积年的霉湿之气里,似有若无的檀香味幽幽蔓延。
当年摆满了整张供桌的灵位早在那场惨事中被一把火焚烧殆尽,先帝恨透了燕家,没有掘地三尺将燕家祖坟刨出来挫骨扬灰已是仁慈,听说这还是几位老臣痛哭流涕地搬出太祖皇帝,又以命死谏的结果。
人世荒唐,见利忘义的不少,可毕竟还有忠厚仁义的。叫人愤世嫉俗得恨不得毁天灭地,心底里却终究存了一处柔软。
燕啸扯下黏在颊边的假须,从怀里掏出个小香炉,恭恭敬敬摆上供桌,而后把手里的檀香插入:“孙子不孝,一直没有回来看看。从前年纪小,田师爷不让。后来大了,风头也过去了,想回来给祖宗上个香又觉得没脸。咱们家精忠报国了好几辈,末了到了孙子这里却落草当了个土匪,好说不好听。就连这,也是托了祖宗庇佑,在西北留了人脉。总算老天开眼,赏了孙子点脸面,拿下了灵州,这才敢回来跟列祖列宗禀告一声……”
蛛网遍布的祠堂里,他跪坐在供桌前的空地上,旁若无人地喃喃叙话,兵荒马乱中被田师爷抢抱出府、脸上抹了泥一路颠沛流离靠要饭挣扎着活着走到屏州、被叶斗天收养、念书习武混绿林、做了啸然寨大当家,随后,出兵灵州……他一路滔滔不绝地讲,二十年人生路,侯门娇子到江湖浪客,平素孤鹜城里死了只鸡这种芝麻大的小事都能被说成一段跌宕传奇的伶俐口齿,如今说到自己,却一字一句都说得平淡,不喜不悲不怨不嗔,欺凌受辱皆成过往,家仇国恨恍若烟云。只他口若悬河不愿停歇一般地倾诉着,从从容容的模样,仿佛闲话家常。
他说的私事,就是回京祭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