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权又说:“其实你和他,这些年里,却是聚少离多。”
周瑜说:“我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总共不过与他断断续续地在一起两三年,竟是对他死心塌地的,可见这世上,感情原本与时间无关。有的人,哪怕只认识一天,也能彼此托付性命。有的人,纵使天长地久,一日分别,却形同陌路。”
孙权叹了口气,说:“公瑾大哥,这些年里,你待我如兄如父……”
周瑜一抬手,说:“追随你,奉你为主,全因你在拼命。你接替你大哥的位置时,年纪尚小,但你凡事谨言慎行,敢作敢当,能听得进去话。这点,你比你哥做得好,我还记得曹操挥军南下那一天……”
那一天,曹操一纸战书送到江东。
——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
刘备于官渡之战后,立足荆州,获刘表传书,掌荆州牧。然而刘表之子外通曹操,刘备不得不携百姓出逃当阳。
荆州十万民众,追随刘备,踏上了长途跋涉之路。
再收到赵云的信时,一眨眼已是孙策死后的第八年,前尘种种,恍若隔世。
江东一地,早已吵成一团。曹操八十三万大军下荆州,兵压长江,劝降孙权,否则大军踏平江左,不留活口。
连吴郡、交夷在内,江东兵力不过七万,且散布于各郡县,一时无法抽调。
“主公!”张纮说,“你不清楚事态,江陵、夏口以北,直至襄阳,曹操兵马势不可当,刘表新丧,蔡瑁、张允降曹……”
“谁不清楚事态?”周瑜沉声道。
周瑜走进厅
堂内,人未至,声先到。
他用六个字,极其强硬而无情地打断了张纮的话,满厅抬头,看着周瑜。
这是他第一次对文臣态度如此恶劣,事实上自从八年前孙策病逝,就几乎再没有人与周瑜共事朝堂,吴王麾下文臣武将济济,唯独周瑜远走他方。
再出现时,周瑜头戴红缨武将盔,身着环链银铠,脚着苍蛟战靴,披风在黄昏的风里飞扬。他背着手,两脚略分,站在厅堂中央,腰间佩神剑赤军,赤军剑柄闪烁着夕阳的余晖。
众人都习惯了穿着官袍的他,极少见过穿戴铠甲的他,就连孙权,脑海里唯一的记忆,也找不出周瑜穿甲戴盔的模样,兄长孙策死后,周瑜就再也不碰那把赤军剑了。
周瑜的容貌更为成熟,没有苍老,更没有颓废与消沉。在经历岁月的磨砺后,渐渐沉淀下来的,是一往无前的强硬之势与历经沧海桑田的大将之风,他犹如一座山,一堵墙,屹立于厅堂内。
“我们有多少兵?”周瑜问。
“我只有步兵的数字,都督处水军有多少?”孙权在闹哄哄的厅内,隔着十余步朝周瑜问道。
“水军两万二。”周瑜说,“大战船七十三艘,中船一百一十二艘,小船一千零八十艘,步兵如何?”
厅内静了下来,孙权答道:“周边郡县兵力无法抽调,夷州正在平叛,恐怕有变,只能交给你一万步兵。”
“三万二。”周瑜在厅内踱了几步。
“曹军号称八十三万!”张昭道,“周都督,此战须得三思!”
周瑜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一众文官俱看着鲁肃。
“不用看了,”周瑜说,“就是鲁子敬让我回来的。”
周瑜又一副云淡风轻,眼神犹如静水,说:“鲁子敬早就知道你们会降敌,所以先一步将我召回来了。”
这一句掷地,厅内顿时哗然。张昭怒道:“周都督,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难不成只有你在保全江东,我们都在卖主求荣不成?!”
周瑜沉默半晌,而后上前一步。
孙权从未觉得周瑜的身材如此高大,仿佛一坐在他的面前,这名亦师亦父的长辈,就只能被仰视,时光倒流回了当年,他再次成为了那个小孩。
“瑜自小便追随
孙家,”周瑜沉声道,“迄今已有三十四载,初识伯符于舒县,此处除黄盖将军、程普将军、朱治将军外,便数我跟随主公的时间最长。”
周瑜一摆资历,厅内顿时鸦雀无声,就连黄盖等人,亦无法出声,毕竟当年孙坚辞世后,陪伴着孙策的只有周瑜。
“先主逝后,仲谋接任。”周瑜侧头,看着张昭,说,“昔年张公与我一同效忠主公,誓要维护江东,创出一番基业。”
“子布兄之心,公瑾绝无异议。”说着周瑜又一抱拳,沉声说,“当年伯符仍在世时,内事不决问张昭,外事不决问周瑜,吴郡、江东能有今日,子布兄居功至伟,不可磨灭。”
张昭冷哼一声,脸色这才缓和了点。
接着,周瑜长叹一声,在孙权案前坐下,又说:“咱们还是来说说,这番基业,是否真的已经到了拱手让人的时候吧。”
黄盖冷笑道:“拱手让人?哪怕吕布再世,亦是孙将军手下败将,占不得江东一分地去!”
黄盖说完,拿着一杆箭,箭头朝上,插在孙权案上的壶内。
“江东天险已失,不再是易守难攻之地。”张纮叹了口气,说,“敌我双方兵力悬殊,仅凭手中不足三万的水军,单是与荆州的十万水军一决雄雌,不智至极。”
张纮也抽出一杆箭,箭头朝下,插|进铜壶中。
程普喝过酒,随手一扔,将箭投进壶中,箭头朝上,当啷声响。
“巨鹿之战楚霸王率领两万江东子弟,破釜沉舟,尚且大破强绝秦军。”程普冷冷道,“打仗,岂能以人多人少定胜负?”
诸葛瑾取了一杆箭,缓缓走来,站在孙权面前,拱手道:“主公。”
“各位将军,”诸葛瑾道,“有道是得人心者得天下,曹操为汉相,拥天子以令不臣。江东一地,虽是昔年破虏将军传下的基业,但究其根,溯其源,主公仍是汉臣。”
诸葛瑾将箭放进壶内,箭头朝下,认真道:“此刻曹操携天子令前来,江东于理,确是汉臣;于情,效忠汉室乃是本分。情理之中,望主公三思。”
韩当冷笑道:“什么汉相,不过是个篡位的贼子!拥立天子多年,为何不还都洛阳?为何不还权天子?”
韩当一
甩手,箭矢入壶,铮然作响,久久不散。
“不错!”蒋钦冷冷道,“若天子亲来,尚有商酌余地,曹贼篡汉,万万不能降!”
又一根箭矢入壶。
吕范道:“各位将军如此好战,可知这名不正言不顺的一战,将如何涂炭生灵?”吕范箭矢入壶,尾羽朝上。虞翻又道:“孙子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曹操纵能取江东,如何治理?”
虞翻走到孙权案前,将箭矢朝下放进壶中,沉声道:“纵是降了,不过换回一个汉臣的称号,与眼下有何不同?曹操要治吴,仍需启用吴人。”
“正是。”张昭说,“既顾全江东百姓性命,又于己无损,主公,三思。”
张昭将他手中的最后一杆箭放进壶中。
厅内静默,朱治终于开口道:“我亦追随破虏将军数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