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我看到后院你二哥了,我可有日子没见着他了。” 这天午后,我姥姥来给我送腊八蒜,一进门就和我妈说。
“是吗,他又有个把月没出来了吧?”
“可不!今儿不知咋的,他站在他家门口,我过去想和他说句话,他也没理我,自顾自的嘀咕什么他要去北京了,我看他神色不大对,就进去问了问你三娘,你三娘说,他这样有几天了。 ”
“什么什么,他又咋的啦?”我听了,赶忙凑过去,小时候最爱八卦的我,怎么能放弃这种新鲜事儿。我姥姥说的后院你二哥,就是和我大舅一起给老钱家打井的后院我二舅,是我妈和我大舅的叔伯堂哥高秀启。
“是吗?又咋的啦?”我妈也问。
“刚才我过来时,看见你二哥穿着齐整整的衣裳,带个新崭崭的帽子,站在他家院门口,看样子他像要出门子,我就问了问他,他直眉瞪眼的瞅了我好一会,好像不认识了一样,只说着什么他要去北京了。”
“他说话了?”我激动的叫起来。要知道秀启我二舅自打前年给老钱家打井吓着后,就再没有听见他说过一句话,他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哑巴,任凭谁问就是不开口。
“嗯,”我姥姥点点头。“说了,翻来覆去就那么一句,说是要上北京去,我觉着奇怪,就进屋又问问你三姥姥,你三姥姥说秀启你二舅上个礼拜和你二妗子上山去上了趟坟,下来时在别人坟旁尿了泼尿,回来后就魔怔了。”我三姥姥是秀启我二舅的妈妈,我妈的三娘。
“天啊,真的?”我惊叫道。
“可不!你说,你二哥自从上次打完井后就有点发苶,这下子看着更厉害了。”我姥姥把头扭向我妈说。
“呦,是吗?”我妈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儿,也吃惊起来。
我顾不得听完,赶紧就冲了出去,这无疑是一颗重磅炸弹,炸得我,不不,不光是我,我相信就是对我们全村人来说,都得炸得平地起了风沙,我二舅上坟回来变成了疯子,这怎不叫人惊诧。我脚下生风一般跑出院子,我得去看看秀启我二舅是不是真的魔怔了,去晚了,他别已经走了。我边跑边祈祷:
“二舅二舅你等等我,等我看你一眼你再去北京,等我把你发疯这事儿告诉完三妮四妮,告诉完小丫巴你再走,等我在小伙伴面前显摆完我的无所不知后你爱去哪去哪儿....”我家的院子外,是村里一条东西向的主路,往东,我跑五六分钟,到达村东的小场院,小场院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它以前是汪清水潭,潭里有鱼有虾还有一种红色的小蛤蜊,我们常常在里面玩耍,可是不知何时起清水潭变成了泥水潭,渐渐的泥水潭又变成了死猫烂狗猪屎马尿的聚集地,不仅日渐浑浊肮脏,还散发出难闻的气味,我们从前打那走过时,经常得捂住鼻子眯着眼,现在可好了,村里人不光把它填平了,还给它做了美容——地面被锤的平平整整光光溜溜,连一粒草籽都没有,好像天然的溜冰场一样,在阳光下反着耀眼的光,比村子西面的大场院还豁亮,村里人有事没事都爱在这儿聚集。小场院往南是我二舅家,过了我二舅家便是我大舅家。此时秀启我二舅正和一群人打南边走来,他已然成了人群中的主角,三妮四妮小丫巴还有好几个人围着他和他媳妇说着什么。果真,秀启我二舅穿的齐齐整整,干干净净,我从来没见他穿过这么好的衣裳,看见我,他笑了:
“六月,我要去北京天安门了,毛主席他老人家正等着接见我呢。”
我吓了一跳,赶紧收住脚步,秀启我二舅真的说话了,快两年了,我还是头一次听他开口,而且他还笑了,一笑,露出洁白洁白的牙齿。等等,等等,可是,他的眼珠怎么好像不会转动了?就那么直眉瞪眼的看着我,一眨也不眨,看的我直发毛,我急忙转了转自己的眼睛:
“二舅。”我怯生生的叫他。
“我要去北京天安门了,去见毛主席。”秀启我二舅继续说着。秀启我二舅身材不高,皮肤黝黑,五官紧凑,眼神空洞,现在,他这么直勾勾的看人,还真是有点瘆的慌,我赶紧躲到一边。
“我要去北京天安门了。”他自顾自的往前走,自顾自的说,好像根本不需要我们的回答,我们众星捧月般跟在他身后,不一会,人越聚越多,过年看戏一样热闹。
“秀启啊,毛主席他老人家已经仙去了,你忘记了?”不知谁说道。是啊,我想起来了,我们村里的大喇叭去年广播的,毛主席已经逝世了,广播了好长时间,我记得清清楚楚。那些天我们村里的人哭得死去活来,彼此见了面,话都说不出,就是相互扶着哭,大连长二连长和一些上了年纪的人都哭晕了好几回,小白花洒了满满一地,在村中飘了好久,怎么?他不记得了?
我小的时候,对时间没有概念,只知道日出日落,花开花谢,暑往寒来,雨雪交映,季节就这样悄然流转,没有一丝空闲,人们也追随着时间的脚步一路向前,走过深秋,迈进寒冬,不知不觉到了一九七七年的腊月天。我的家乡铁营子村,冬季里天寒地冻,滴水成冰,风刮在脸上像沙粒儿打过一样疼,这样的天气,村里鲜有人外出,大家都躲在屋里猫冬,室内于是热腾腾一片,编蒲团,绞窗花,贴挂签儿,打扫房屋,杀鸡和面蒸豆包,突然就来了干不完的活儿,家家户户迎新年,空气中开始飘散起香喷喷的味道来,孩子们更是乐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