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见到上神下凡的神明,却撞上了一个被追着打的脏兮兮的小少年。
他浑身都是伤,追着他的奴才一个用力将人扑倒,成年人的体重压下,小少年根本没有还手的力气。
折辱一般。
我根本看不清他的面容,可他闭眼前含了水一般怯弱的眸子一下子就勾起了我的同情心。大概是像可怜的猫狗一般,我朝他走了过去,伸出手。
「要和我回去吗?」
奴才惨白着脸跪在地上向我行礼。
小少年怯生生地拉拢着被拽开的衣服,不知所措地伸出手又缩回去,用力在衣服上蹭着,指尖都红了,才小心翼翼将手放在我掌心。
或许那时候的我怎么也看不透,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眼睛里,那种伪装出来的可怜背后,是经年累积下来的算计。
从一开始就是。
**
「苏苏,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君怀掌心托住我的额头,没有顾及地单膝跪在我面前,将我强硬地拉了起来。
眼底的心疼在看见我额头磕出来的红印子时更是难以附加。
「陛下,你当初和我说的,要带我去南景看一看,还作数吗?」
君怀看向我的眼睛里没有慌乱,那是他故意让我听到的。
听到了,然后呢?
他在试探我的态度。
如此明显,和可笑。
我察觉到扶着我的大掌力道加重了几分,我没有闪躲,只是任由他用力。
无声的对峙拉锯,他声音似乎软了下去「作数的,我与苏苏说的话,都作数。」
君怀的眼睛真的是好看极了,温柔和残忍交织,明明危险却还是让无数人心甘情愿飞蛾扑火。
我不是飞蛾,我不想一头蒙的扑进那团火里的。
**
去南景的时间定在了三天后。
君怀体贴温柔的态度一如从前。
是很久的从前。
眼神像极了那个时候的阿怀。
同床异梦,貌合神离,或许只有我这般想。平日里的困倦在躺上枕头的一刻全然失踪。
明天启程去南景,去到那个梦中回了无数次的地方,心情反而愈发沉重起来。
近乡情怯,大抵如此。
马车摇摇晃晃,顾及到我的身子问题,足足用了半个月时间,才到达南景的边境。
这个时候,吴越和南景对峙的局面很激烈,就像是鱼死网破的两只困兽,任何一方一旦松懈,都会被另一方毫不犹豫一口咬死!
南景自然是用救世主一般的待遇将君怀的马车迎回了城。
如今的南景王是先帝的侄子,表面上软弱无能,背地里却用尽了阴毒的心机和手段。
我与君怀坐高堂之上,真正的南景主人满脸讨好谄媚。
只觉得讽刺得紧。
昔日我父王执政,外敌甚至不敢涉足南景边境,偏安一隅,繁荣富庶。
怎会落魄到如此境地。
我借口身体不适,盯着君怀灼热的目光提前离了席。南景皇宫大抵和从前没有太大的变化。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从前居住的宫殿。只是如今荒废了好久,不见从前的奢华了。
宫门推开的声音厚重,扑面而来的灰尘呛得人直咳嗽。
阿左心疼地挡在我面前。
这里的设施我是最为熟悉的,指尖拂过从前父王送来的物件,白皙的指头上不染灰尘。
我心下了然。
脚步声传了出来,混和着锁链叮铃叮铃的晃动声。我将挡在我面前的阿左拉到身后。逆光中,我看清了来人。
**
「二皇兄,你以后别再去阿怀的麻烦了,狩猎是他不要命地从虎口救了我,你们都不去感激他,还一个一个去找他麻烦!」
「二皇兄,阿怀心怀苍生,他提出的那些个想法帮助父王解决了很多问题,干嘛不让他入朝堂?」
「二皇兄……」
执着兵书的二皇子将兵书挡在了靠过来小皇妹脸上,耳边终于清净了片刻。
他无奈地摊了摊手,将凑上前的小脑袋推远了些。
「君怀是大越送过来的质子,怎可在我南景为官?」
二皇兄的嗓音自始至终都是温润如玉的,就像他整个人给人的感觉,清风和煦。
「狩猎一事,他带着你深入园林才遭遇凶险,救下你他才能保命,如若你出了什么事,他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素来清润温雅的二皇兄眼底溢出来的冷然还是收敛了几分,抬眸看向小皇妹的眼神柔软下去:
「苏苏,你还小,不懂人心险恶。除了宫里的最疼爱你的皇兄皇姐们,外人对你再好,都是或多或少抱有目的的。」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那个大越来的质子,几次三番,无论是利用自己的身份劣势博取苏苏同情,还是将苏苏带入危险之中。
还有他口中那些看似浅显实则一语中的的治国方略。
这个人的心机城府,远不止表现出来的那么点儿。
不欢而散的聊天直到在南景十三公主的及笄礼上才有破冰的迹象。
南景王明确表明态度,及笄礼为小公主挑选如意郎君。
并将兵符赐给小公主,护她周全。
当南苏带着君怀跪在南景王面前之时,皇宫内彻底翻了天。
小公主被关禁闭,质子入了地牢。
夜半之时,白日里闹翻了脸的二皇子带了小公主最爱吃的糕点敲响了窗口。
很轻的声响,还有熟悉的香味。
小公主撅起的小嘴儿瘪了瘪,干巴巴地叫了一声「二皇兄」。
窗口开出的一条空隙恰好可以撞见黑幕上点缀的星辰,比小公主宫里珍藏的宝物还要好看。
二皇子眼底的宠溺和纵容混合着怜爱,他小心扶着坐在窗口的小皇妹,递出一袋子银两。
「皇兄的人已经将君怀从地牢弄了出来,今夜你随皇兄一起出宫,便可与他在宫外做一对寻常夫妻,长相厮守。」
「可是苏苏,荣华富贵你能舍弃,锦衣玉食你也可以抛弃,那君怀呢?他是大越送来的质子,他迟早有一天会回去他的故国,他的才华自然也要大放异彩,可一旦和你走了,他便是再也翻不了身。」
二皇子转头揉了揉妹妹的脑袋,耐心给她说明:
「今夜你们走后,南景会对外宣称十三公主与大越质子殉情而亡,日后的路,你俩得自己走。」
小公主嘴里的糕点少了平日里的香甜,她小心低头,嗓音有些低:
「阿怀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二皇子愣了一下,看向寂静的夜空,应了一声。
「小十三,下一次你的生辰,皇兄还能再送你礼物吗?」
南景皇宫驶出去一辆马车,大越质子遇刺身亡的消息不胫而走。
最后一次见到二皇子,是在南景惨遭大越军队践踏,小公主至亲之人尸横遍野之际。
「小十三,二皇兄答应你的生辰礼物,只能下次见面再送你了…」
伏尸百万,血流千里。
举目不见任何活人的生气。
下一次,可能没有下一次了……
**
锁链是用了南景关押穷凶极恶之徒的寒铁制成的,笨重而冰冷刺骨。
嗓子眼仿佛被掐住,我眼前朦胧一片。
「小十三,好久不见了。」
铁链声音骤停,我看着站在面前面如枯槁的二皇兄,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
阿左为难地看了我一眼,低声告诉我她替我守着门外。
宫殿内寂静下来。
二皇兄低叹了一口气,嗓音还是如从前一般温雅:
「小十三,自己起来,皇兄没力气扶你了。」
笨重的铁链仅仅移动就已经耗费了他大部分的力气,能维持着至少的体面,已经是他最后的努力了。
「皇叔告诉我小十三还活着的时候,我一夜未眠,直到他差人让我写一封信给你。」
那天在花园,撞到我的那个婢女,在两人接触的一刻塞了一张纸条给我。
我认出了二皇兄的字迹,所以才冒着再次惹怒君怀的风险,想要回到南景。
再见故人,却恍如隔世。
见我跪着不起来,二皇兄费力地往后退开些,也跪了下来。
「小十三,你在愧疚什么?」
「南景被屠戮,是国家征战必然的结果,成王败寇,弱肉强食,自古如此。」
「君怀……他身上流着大越的血,有他必然应该背负的责任和使命,只是」
他不该如此卑鄙,将无辜的你卷入这场滔天的阴谋当中。
二皇子将束缚手脚的铁链拨弄开,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我的脸颊:
「小十三,跟着君怀怎么还瘦了?」
一句话,让我几乎直不起头。
大滴大滴的眼泪砸在地上,我抬头,那段本来应该被忘记却又再度想起的记忆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
我与君怀离开皇宫,去了桃花源的一个小村。
那里依山傍水,民风淳朴,我们在这里接受到了朴实村民的见证和祝福。
我与君怀成了亲,拜了天地。
他待是我极好的。
我从前在宫里对女工疏忽,村头的婶婶热情地教我怎么给自己的夫君缝补衣物,我用蹩脚的针法给君怀纳了一双鞋垫的时候,他心疼地亲吻着我指尖的伤口,第一次厉声责怪。
却又小心翼翼珍而重之捧着睡了一夜。
他会记得我随口说过的话,也会笨拙地去学习我喜爱雪梨酥。
我们如寻常夫妻一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恩爱有加。
可是安于享乐,清贫乐道的生活从来都不是君怀追求的。
在我撞见大越人来寻他之后。
他告诉我,大越皇帝病危,即使他怨恨对方弃他如敝履,可毕竟也是血肉相连的至亲,他不忍让老皇帝抱憾而终。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那一夜他哭得像个孩子,我手足无措地抱着他,心口其实有些茫然。
我的阿怀,似乎不想带我回他的故国。
可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很快被抛之脑后,我告诉他「该回的。」
我看不懂君怀当时眼底的纠结和犹豫,正如我不明白,明明亲自送走他之前他还是和我恩爱坦诚的夫妻,再见之时却成了手刃我至亲的刽子手九王爷。
**
我与二皇兄交谈了许久,他只让我如今好好活下去,不要掺和如今破败不堪的南景。
他不怨我,可我却恨自己。
那把烧毁了我故国的野火,是我引起来的,合该,由我亲手扑灭。
在南景的第二日,我见到了我的皇叔。
使臣冒死将我活着的消息传入南景,皇叔利用二皇兄试探,最终我如他所愿,来到了南景。
他言辞之间满是恳切,我只觉得惺惺作态令人作呕。
南景被破开宫门之际,我从村里跑了出来。
亲手将剑插进我父王胸膛的,就是我这位皇叔。
或许是见我态度太过于冷淡,他尴尬地歇了煽情的话,将一包毒药塞进了我手里。
君怀手里有可调遣百万兵士的兵符,他让我替他偷来助南景渡过难关。
毒药,是报南景先前的灭国之仇。
我只随口应下,毒药被放进了袖口里。
君怀的兵符在哪,我最是清楚。毕竟,他从来不避讳在我面前安置这些贵重东西。
我知道他所有的退路。
入夜,烛火很亮。
君怀替我宽衣,我突然按住了他的手,目光落在婢女新换上的酒水上。
「我想去房顶看星星。」
从前在村里,屋顶上都是茅草,躺上去软乎乎的很舒服。
我很喜欢枕着君怀的肩膀,躺在屋顶上不厌其烦地说一些接不上的话。
他总是耐心地听我说完,然后认真回答。
关于我的每一件事,他都放在了心上。
就像此刻,他隐隐意识到了什么,却还是弯起漂亮的眼睛,揽着我的腰将我带上了屋顶。
顺手也将那壶酒带了上去。
今夜的星空没有从前那么好看了,星光是黯淡的。
我眨了眨眼,说不清是失落还是失望。
「你想灭了南景,为什么?」
被君怀扶着枕上他臂膀的时候,我微微愣了一下,心口的悸动很明显。
可心境已经和从前大不相同了。
「南景在一日,你始终会挂念一日。」
他说得理所当然,这是他素来的作风。
我只是苦笑一声,说不清悲凉还是可笑:
「你总是那么自私。」
就像当初桃花源的那个避世小村落,我以为是民风淳朴,可事实却是那些村民都是伪装的大越人。
后山尸横遍野。
从出宫他就谋划好了后来的路。
那么大的一个骗局。
我在村落里消息不通,被这些“村民”做出来的假象迷惑。
一旦我生出离开的念头,村民便变相将我看管起来。
直到寻到机会跑了出来,沿路所闻却让人眼前发晕。
赶到皇宫的一刻,奄奄一息的二皇兄身上被刺了两剑,皇姐惨烈的死相几乎是夜夜噩梦的来源。
可噩梦的根源,是高坐在马上,绝美容貌冷峻一片的君怀。
他只是淡然的,接过手下人递过来的弓箭,对准了用剑撑地试图站起来的二皇兄。
我知道,这是二皇兄在为我拖延逃跑的时间,可当我看到几个月心心念念的夫君拉满弓箭的一刻,看着一路惨状苦苦支撑的某个角落轰然坍塌。
那支射向二皇兄的剑,我用尽全力扑了过去。
耳边骤然传出君怀撕心裂肺的吼叫,我只能艰难地勾了勾嘴角,心底荒芜一片。
若是死在他的剑下,或许,我还有勇气去地下面对我的血肉至亲。
可那一箭赶不及后来的箭矢,距离我分毫之间被截下。
裹挟着刺骨的冷风扑面而来的,是君怀沾染了血腥的胸膛。
还有胸口泯泯流出的鲜血。
我用随手摸到的断剑,刺进了他用力扑向我的怀里。
他将我抱得很紧很紧,冰冷的唇角边不断地吐出惊惶失措的话。靠得近些才发现,他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眼下一片乌青。
就那么马不停蹄迫不及待想要灭了南景吗?
他不能给我解释。
因为这从始至终都是他算计好了的。
**
「阿怀,可你应该知道,我从来都不是独属于你的。」
我想离开大越,他便亲手废了我的脚踝,我记挂着南景,他便试图将南景彻底消亡。
他从来,都是这样一个自私的人。
我轻笑一声,满不在意地摸了一把眼角不知何时泛起的泪痕,摇摇晃晃起身。
站在了屋顶边缘。
君怀攥紧的拳头发白,他只是直起身,漆黑微冷的眼神死死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阿怀,你在担心我掉下去吗?」
我笑了笑,指了指被云层遮住的月亮,脚下一个踉跄,勉强稳住了身形。
小主,
君怀已经抬手将我拉进了怀里。
我难得乖巧,没有泛滥,认真地碰了碰他的下颚:
「我不会寻死的。」
从前或许会,但是现在不会。
「阿怀,我在酒里下了毒,」
我突然抬头看着他,从君怀漆黑的眼瞳里,我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那样恶毒。
「我让你现在喝了毒酒,你愿意吗?」
我揪住了他的领口,试图从他的眼睛里窥出其他不同的情绪。
可是没有。
他抿起唇,仰头就灌了一口酒。
他说「有毒我也喝。」
对了,我让他做的事,除了回南景……也不对,南景也回了。
好像我让他做什么他都会做。
我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我故意亲昵地蹭了蹭他的唇角,贴近他的耳侧,轻声开口:
「阿怀,我恢复记忆了,从前的一切,我都记得。」
如愿察觉到他的身体的僵硬,我出了一口气一般,笑声故意很放肆,可起身却失了力气。
我语气终于开始忍不住的恶劣起来:
「在灭了我的国家,屠戮完我的手足之后,你怎么能一如既往地与我做夫妻,怎么还能面不改色地说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