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熥继续给老爷子倒酒,默默的听着。
“孤城不可守,先头在城外,咱领军打了两场,折了许多兄弟,不得已退回城中。城中人心惶惶,以为官军必然破城!”老爷子苦笑一下,“濠州守不住,谁都活不了。所以咱进城之后,就让人散播谣言。说亲耳听到官军说,破城之后不封刀,要屠城!”
元末战乱,官军所过之处皆成焦土。当年的徐州,就是让大元的丞相脱脱下令屠城,三十年都没能恢复元气。
“这么一来,不但城里当兵的豁出去了,就连百姓也豁出去了,男女老少齐上阵,终于是挡住了朝廷大军!”老爷子继续道,“官军没有办法,就开始围城,一围就是五个月!”
“城里!”说到此处,老爷子的手微微的抖动一下,“没粮了,一颗粮食都没有,耗子都吃干净了,到最后........”老爷子喝干杯中酒,“开始吃人!”
“咱亲眼看见,汤和把他的妾杀了,煮熟了分给他麾下的儿郎们!”老爷子大口的嚼着肉,眼神中似乎有东西在闪动,“都知道是人肉,可是不吃就要死!没人,想死!”
朱允熥不知为何老爷子会突然提起这段故事,但心中也不好受。
“皇爷爷,那是没办法子的事!”朱允熥开口笑道,“乱世人不如太平犬,那个世道就是人吃人的世道!”
“你以为咱吃了?”老爷子忽然一笑,摇摇头,“咱没吃,咱是好歹和大帅是亲戚,虽然也吃不饱,但还不至于去吃人!”
说着,又笑了笑,叹口气继续说道,“后来,马上就过年了。城外头的官军还在围着,铁桶一样。他们在城外杀猪宰羊包饺子,咱们在城里吃糠咽菜都没地方寻去!”
“咱急了,他娘的,凭啥咱这些好汉子好儿郎要受这个罪?”老爷子面色渐渐狰狞,“当晚上,咱让人偷偷把城门开了一道口子,带着汤和,邵荣,郭兴郭英,郑家兄弟,吴家兄弟三百多人杀了出去!”
“连踹了官军三道营寨,抢了几个大车就跑,大半夜的官军不知来了多少人,居然被咱给吓住了!”
说到此处,老爷子须发张扬,神色满是傲气。
“回城一看,他娘的!抢来的大车上还真是有不少的好吃喝呢!咱心里欢喜,给兄弟们分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直接送到了大帅府中去!”
“您,自己没留吗?”朱允熥问道。
老爷子摇摇头,“弟兄们跟着咱出去厮杀,给一半都给少了。大帅是咱的恩公,又是丈人,大过年的不能不给!”说着,老爷子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愤怒,“再说,咱和大帅是一家人,给他一半,不也等于咱留了一半吗?”
“可大帅还把咱骂了一通,说咱朱重八就想着出风头,万一让官军追着进了城,大家伙都死无葬身之地!”老爷子继续道,“一顿骂,骂得咱抬不起头来!咱灰溜溜的回了家!”
“咱心中也有气,心想着咱拼死拼活的为谁,他娘的咱给他们送去了粮食吃喝,他居然还骂咱?岂有此理!”
“又过了几天赶上大年三十,一大早你祖母就去帅府了。”老爷子叹息一声,接着开口,“咱在军营里安抚兄弟们,兄弟们饿呀,饿得眼珠子都红了。到了晌午,你祖母带了一个羊头回来,说大帅给的。”
“咱那个高兴啊,把羊肉砸碎了,炖了一大锅汤。兄弟们喝得流干净,连骨头嚼了!”老爷子笑着笑着,眼神变了,“可等咱回家的时候,却看着你祖母,在吃糠!”
“糠,喂牲口用的!”老爷子眼睛都红了,“大过年的,咱媳妇吃糠!”
“是,城里头许多当兵的,许多百姓连糠都吃不上。可那是咱的婆娘呀,咱给大帅卖命呢,帮他管着军队,帮他安抚人心,帮他打仗厮杀。再说,你祖母是他的干闺女,哪能大过年的,他吃饱饱的,让你祖母吃糠!”
老爷子咬着牙,“咱怒气冲冲的去了,到了帅府,他郭家人正在吃白面!”
“咱当时就怒了,城里人吃人,弟兄们腰都直不起来了,你干闺女都吃糠了,你家咋还有白面呢?”
“当时咱,啥都没想,就觉得血都冲到天灵盖了!”
老爷子继续说着,“兄弟们给郭家卖命,你们一家人躲起来吃白面?你自己的干闺女上门,求了半天你给了一个羊头,一袋子糠!”说着,老爷子大笑起来,“就是那羊,还是咱那天晚上冒死出城,给抢回来的!”
“郭大帅说咱以下犯上!”
“咱当时都想笑,本来就是造反的,还讲他娘的什么上下?”
“没有这么多人跟着你,你是个鸟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