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静,康拉德。他在心里不断地告诫自己。你必须冷静。
——这段僵硬的行走足足持续了八分钟之久方才结束。
铺着鲜红地毯的道路尽头出现了一座高台,没有过多装饰,边缘方正。康拉德·科兹甚至能看出这座金属的造物刚刚建好没多久。
他低下头,再次抬起时,已经换了副严肃的表情。这仿佛是一种本能,他都无需太过细致地去调用,便能如臂指使地使用它。
他走上那高台,右手手腕处有森寒的冷意传来。
台下,是两万双期待的眼睛。
要如何开口?该如何开口?能如何开口?
康拉德·科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日安,第八军团的将士们。”
严肃而沉重的声音在下一刻响起。他的声音在挤满了两万人的甲板上回荡,高哥特语的每个音节都完美无缺——他此刻的头脑一片空白,但他却清晰地知道自己要说什么,该说什么。
但是,他却被那安置好的麦克风所传递的声音吓了一跳,
这是我的声音吗?康拉德·科兹扪心自问。我居然听上去如此.陌生?
“我的名字叫康拉德·科兹。”
他无视那种感觉,继续开口。
“和你们不同,我来自诺斯特拉莫。它是一颗永夜之星,大气污染、与卫星轨道的同步以及太阳的衰弱形成了它如今的模样。”
“它冰冷而无情,贵族们把持了一切,从工业到最基本的衣食住行。他们重铸了所有秩序.”
“这里满是悲怆与苦难,第八军团的将士们,我无意向你们隐藏这一点。因此,我会直接告诉你们真相它并不完美,甚至可以说应该被毁灭,可它是我的母星。”
他停顿片刻,想要知道他们会如何反应。但台下的两万双眼睛却只是平静而沉默地透过他们的目镜凝视着他,一言不发。
康拉德·科兹知道,这便是等待的意思了。
他再度深吸一口气,突兀地看向了高台之上空无一人的右手边。那里没有任何人存在,光源柔和地从头顶投下,在他眼前形成了一种斑白的光。凝视着那里,他缓慢地抬起右手。
“.另外,请允许我为你们介绍我的养父。”
他的话无异于在台下投下一颗炸弹,原先沉默着对他行着注目礼的第八军团将士们此刻纷纷看了过来,头盔与目镜遮掩了他们的情绪,而康拉德·科兹却平静到无动于衷。
他非得这么做不可。
“我们之后再谈这件事,康拉德”
伴随着一声叹息,一个高大的巨人在高台的另一端现出了身形。从无到有,极端地突兀,极端地令人难以理解。
在这一瞬间,有无数危险的声音响起。
拔枪声,上膛声,一种危险的嗡鸣,还有动力武器的分解立场被启动的声音——他们的不信任溢于言表。
尽管有许多人在意识到了康拉德·科兹的话语中所指代的对象,就是这个高大的巨人后,便放下了武器,但还是有将近一半多的人仍然坚定地举着它们。
“请放下武器。”
康拉德·科兹严肃地说。“这是我的养父,卡里尔·洛哈尔斯。他养育了我,因为他,我才成为了如今的模样。没有他,就没有我。”
台下仍然沉默,几秒钟后,轻微的声响连成了一片。
第八军团的战士们遵从了他们基因原体的请求。哪怕他们现在满心疑问。
“多谢你们。”苍白的巨人诚恳地说。“否则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在十四天以前,我得知了这件事。”
“我得知了你们的存在,两万人,继承了我的血。从法理与基因的层面上来说,你们是我的儿子,而我对这点感到万分困惑。”
“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们,我过去的人生中从未经历过这件事现在,我亲眼见到你们了,但我仍然疑惑。这疑惑盘旋在我的心中,没有半分消减。”
“我还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们我知道,你们现在应该也有很多问题,而且一定都是有关于我的养父的。但这件事现在并不重要,因为我会一一地向你们解释清楚。”
“请记住,这是我的承诺。”
“我”
苍白的巨人闭上双眼,然后又睁开。
“我想请求你们为我做一件事,第八军团的将士们。”他轻声说道。“我想请你们摘下头盔,让我亲眼看一看你们的脸。”
台下依旧无人应答,只有连环的机械声响起。
头盔被摘下,被这些超人的战士们夹在他们的臂弯之间。他们的脸苍白无比,眼眸漆黑,但并不是诺斯特拉莫人那样的彻头彻尾的漆黑。
此刻,这两万双眼睛均复杂地凝视着他们的基因之父,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哪怕喉咙中的咕哝也不曾有。
偌大的场地此刻只余沉默。
康拉德·科兹伸出手,抓住高台的侧面,好让自己不要因为头晕而倒下。
他咬紧牙齿,因亲眼见证真相而带来的冲击迫使他的肌肉开始绷紧,一种别样的悸动开始在他心中翻腾不休。
他此生从未感受过这种情绪,而在他感受到的第一秒.他便已经开始珍惜。
站在他身侧的巨人悄无声息地看了他一眼,虽然面上仍然云淡风轻,但右手却轻微地抽动了一下。
“.谢谢,多谢。”
康拉德·科兹嘶哑地说。“感谢你们,第八军团的将士们原来我的兄弟福格瑞姆所说的话是真的,当我亲眼见到时,我就会明白”
“现在,我明白了。你们是我的儿子,这点确凿无疑,无人可以争辩,无人可以改变。但我仍然要问你们最后一个问题。”
扶着那金属的铁台,康拉德·科兹缓慢地、小心地、轻柔地问道。
“.你们愿意接受我吗?”
——
等待,紧张地等待。
无比的紧张,甚至让费尔·扎洛斯特的手指末端都开始颤抖不休。
他的面前有一条短短的队伍,排在他前面的只有一个人。但这是因为已经过去了两个泰拉时的缘故,两个泰拉时以前,这队伍长的令人绝望。
而若是费尔此刻转头望去的话,他就会看见另一条长的令人绝望的队伍。
在这队伍的尽头,是一个被整理干净没过多久的房间。
他们的基因原体就在其中——在他们用齐声的呼喊‘接受’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以后,他们的原体便发布了自己的第一条命令。
虽说费尔·扎洛斯特更愿意将那话语称作一个礼貌的请求,但所有人——包括他——都是将它视作一条神圣的命令去做的。
他们的原体说:请为我准备一个房间,第八军团的战士们,我希望一个个地与你们见面。我要记住你们的脸,你们的名字。这是我的誓言。
有谁能够拒绝?
无人能够。
三十分钟后,轮到他了。
终于。
深吸一口气,费尔缓慢地推开门,走进其中。他身后的兄弟们默不作声地凝视着他,无人言语,他们只是安静地等待。
门后,是宽阔的空间,这里曾经是一间训练室,专门用来训练新兵们的近战技巧。
大厅中央甚至还有训练机械被暴力拖拽而走所留下的痕迹,无需多言,费尔也能明白它们被拖走时到底是一副怎样的狼狈姿态。
他的兄弟们肯定不会让这些机械体面地离开的.
头顶有吊灯,温和地垂下,散发着柔和的光。
因为均在地下生活了很久,第八军团的战士们平日里并不能直视太阳或过于明亮的光源,哪怕是改造后也是如此。
这也算他们为数不多的弱点之一,因此,他们的头盔目镜内都安装有夜视仪。
不过,费尔此刻可没戴着他的头盔。他也不需要它。
他颤抖着走进一张铁桌,桌子后方是一个坐在椅子上的苍白巨人。
他的黑发整齐地梳起,穿着一件得体的上衣,一个闪闪发光的棱形镀金吊坠在他胸前摇晃,两只手都摆放在桌上,指甲修剪的整整齐齐。
我在看什么啊?
费尔·扎洛斯特恼怒地想,我为何要关注如此之多原体外貌上的细节?
“请坐吧。”
他的原体温和地开口,声音十分轻柔,高哥特语的口音高贵无比。
“只有当你坐下,和我平等交流的时候,我们的对话才算真正开始。”
费尔颤抖着坐下了,拉开属于他的那把椅子时却因为动作过于迅速,导致它的四只脚与地面摩擦出了火星。
他羞愧地低下头,本以为会迎来某种训诫,却没想到,他们的原体只是轻柔地说了句话。
“不必紧张,你叫什么?”
“.费尔·扎洛斯特。”
“我叫康拉德·科兹,费尔,很高兴见到你。你允许我如此称呼吗?”
我?我允许吗?
费尔茫然地看着他:“父,父?”
苍白的巨人温和地笑了:“叫我康拉德或原体就够了。你是泰拉裔,对不对?你们都是泰拉裔。”
“是,是的,原体。”
“泰拉,是什么样子的呢?”
费尔怔住了,他没想到会从自己的原体口中听见这样一个问题。
他的心本就因为这场特殊的会面而变得激动万分,此刻更是直接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愣在座位上,足足三秒钟后才回过神。
“怎么了,费尔?”
“.不,不,没事,原体。我只是没有想到您居然会问我这个问题。”
“不要用敬称。”
“.什么?”
“我说,不要用敬称,费尔。”苍白的巨人看着他,表情轻松且自然。
“不必这样和我交谈,不必拘束,不必太过严肃。我是你们的基因原体没错,但这不代表我就比你们高贵了。高人一等是个可笑的词,你不这样觉得吗,费尔?”
“.我,我不明白,原体。”
费尔·扎洛斯特脑子一团浆糊地说。“我可以回答那个有关泰拉的问题吗?”
他几乎是带着恳求这么问的。
康拉德·科兹哑然失笑——这已经不是第一个在他面前如此失态的人了,但是,每次见到,他却都觉得心中有股酸涩的暖意浮现。
一次又一次,这种感觉一次又一次地浮现,在他的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康拉德·科兹将这种感觉细细地珍藏在了心底。
“当然可以,费尔,实际上,回答与否的权利在你自己。”
科兹温和地说。“如果你觉得这个问题涉及到你的隐私,你完全可以不回答我。”
费尔·扎洛斯特在谨慎地思考后方才回答——他不是没有听见康拉德·科兹的话,但他不允许自己随意地回答这种问题。
第八军团现在的成员全都是泰拉裔,他又怎能随便回答这种问题?
而且,他更加不允许自己不回答。
“泰拉.是人类的摇篮,是我们的母星。原体。”
费尔·扎洛斯特低声开口。
“可我对它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我们是在古老的地下监狱中长大的。那里几乎就是另一个巢都,只不过是在地下而已。”
“环境很恶劣,但我们都已经习惯了,因此没人觉得有什么。直到帝皇赦免了我们在那之后,在我通过了选拔以后,我才亲眼看见了它的模样。”
“泰拉就是一个巨大的巢都,原体。它并不特别,自然环境也极为可怕,但是,不知为何,它就是在我心中占据了很重要的分量。”
“啊就像我对诺斯特拉莫的感觉一样。”
康拉德·科兹微微叹息一声。“你的描述让我感到了一种似曾相识,费尔。但是,诺斯特拉莫则和你叙述中的泰拉有一点轻微的不同。它很特别。”
费尔·扎洛斯特看见,他的原体,那苍白的巨人冷冽的笑了起来。
这是他头一次在他们基因之父的脸上看见这种情绪,而不知为何,他竟然觉得这才是他应有的模样。
“特别?”
“是啊,它非常特别.它的特别之处在于,它特别得糟糕。”
费尔愕然地看向康拉德·科兹,后者笑着摇摇头,说道:“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提前为你讲述一二。我原本打算将这件事安排在明日的正式阅兵之上。”
“如果这不会让您感到困扰的话,原体。”费尔语速极快地回答。
开什么玩笑?他怎么可能不想知道?
“把敬称去了我就告诉你。”康拉德·科兹狡黠地说。“怎么样?”
“.这是个玩笑吗,原体?”
“不是。”
“.我会尝试的。”
“很好——那么,我该从何处说起呢?”
长叹一口气,康拉德·科兹抿起嘴,在短暂的沉默后方才开口。
“诺斯特拉莫到底是个怎样的地方,我已经粗略地向你们描述过了。但是,言语终究是十分苍白的.若是不能亲眼看见,你可能都不会相信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的地方。”
“诺斯特拉莫是一个由贵族与帮派分割而治的星球,费尔。它唯一存在的秩序便是强权,便是暴力。除此以外,任何事情都是多余的。”
“底层的人们不是工人便是矿工,而这两种说法甚至只是经过了修辞美化过后的。真正贴切的描述应该是奴隶——不,甚至可能比那还糟糕。”
“至少奴隶主们将奴隶们视作他们的私人财产,将他们的生命看得很重,不是吗?但是,在诺斯特拉莫,底层的人们.是食物、材料、家具。他们是除了人以外的任何东西。”
“他们唯独不可以是人。”
费尔·扎洛斯特愣住了,他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原体的话。
这种描述哪怕在泰拉底层那暗无天日的地下监狱中也是骇人听闻的事。
囚犯们有食物配给,食人在整个地下监狱中都是不可饶恕的罪行。没人会做这种事,这群罪孽满身的人心照不宣地没有去跨过那条界限。
哪怕是在罪犯们之中,罪行也是有等级排序的。
囚犯的后代们会将祖辈的罪名牢牢地记在心中,军阀罪、战争罪、连环杀手、欺骗世界的人.他们中唯独不曾有人食人。
但是
看着他基因之父那纯黑色的眼眸,费尔逐渐意识到,他是认真的。
“很惊讶吧?”康拉德·科兹笑着问。
他那苍白如鬼魂般的脸上的微笑是如此镇定,如此平和,仿佛正在讲述一件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事。
而就在这一刻,费尔猛然想起——他们的基因之父,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中长大的。
“您”
“你。”科兹摇摇头。“是‘你’,费尔,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不要用敬称。”
“.你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的吗,原体?”
“是的。”康拉德·科兹轻笑着颔首。
除此以外,他没有解释更多,费尔·扎洛斯特却突兀地感到一阵极强烈的怒火从心底沸腾而上,这怒火来的是如此突然,以至于让他都几乎忘记了一个问题。
他们的原体为何没有统一诺斯特拉莫?
“我们可以帮助你。”强压着怒火,费尔·扎洛斯特如此说道。“我们可以帮助你清理它,原体。”
“那是之后要讨论的事了。”
康拉德·科兹笑了,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站起身,对费尔伸出了一只右手。
古老的礼节在今日重现,它源自泰拉,而身为泰拉裔的费尔却完全不理解这姿势的含义。
第八军团向来独来独往,他们的任务是惩罚,是惩罚那些敢于跨过最后一条界限的人。每当这种人出现,人类的帝皇就会派出他们,去播撒他的怒火。
因此,他们几乎不与其他军团产生任何交流。
他们甚至很少与机械教的人交流,辅助军就更不要谈。
连队与小队是第八军团内最常见的作战单位,但是,在他们的战场上,是没有轰炸、载具协同、集群冲锋等东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