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白留意到她嘴唇有些发白,虽然她看起来颇有活力,但似乎身体不太好。
“你不许吃,这般冷的天你还玩闹,也不怕着了凉。”
韦芸当即紧张起来,拿袖子擦着这少女额上的细汗,从女婢手里接过披风给她裹上。
薛白见此情景,不再打扰,告辞而去,往县衙去寻颜真卿。
他想着去找颜真卿,无意中却先到了颜宅,还真是巧,摇头笑了笑。
宅院内,少女狡黠一笑,道:“阿娘,刚才那便是阿爷说的那个想拜他为师的厚脸皮薛白了?”
“少年郎温文尔雅的,到你们父女嘴里就成了厚脸皮了。起风了,你莫受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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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县衙。
官廨中布置朴素,颜真卿正端坐在桌案后处置公务,眼中有些凝重之色,待薛白进来,他淡淡扫了一眼,道:“字帖在桌案上,且拿去吧。”
“是,这是颜少府让学生写的策论,还请过目。”
颜真卿稍稍一瞥,见薛白的书法确实有进步,之前是惨不忍睹,如今算是能入眼的丑了。
“听说你救了虢国夫人,在她府中养伤十余日?”
“学生惭愧。”薛白老老实实应了,“学生已搬来长寿坊,往后向颜少府讨教就更方便了。”
“咳咳咳。”
颜真卿呛了水,咳了两声,连连摆手,懒得再与薛白多说,凝目看向他的策论。
“国家赋敛之法皆为租庸调,有田方有租,有身方有庸,有户方有调,而大唐立国已一百二十九年,版籍浸坏,多非其实;田亩兼并,愈演愈烈;赋敛之司随意征科,自立色目,新故相仍;贫者丁多无所伏匿,不胜困弊,逃徙弃户。至此,赋敛之法不变则不通,拟改为两税法。各州县所征之赋额,先度其数,量出而制入;户税则制户籍之册,不论主仆,人无丁中,以贫富为差;地税则租庸杂徭悉废,以田亩多寡而论……”
策论很长,简单而言——以户税、地税来代替租庸调,户大地多者多交,户寡地少者少交。
其中竟还有许多详实的赋税记录,计算并列举了从开元十四年到天宝五载这二十年间,分别用租庸调、两税法能收到的大概税额……这是连他这个长安县尉都无权查看的帐目。
颜真卿眯起老眼看了很久,眉头时而微微皱起,时而舒展开,最后微微叹息。
“你可知这份策论会害死你?”
“学生知晓。”薛白道:“若真以此改革税制,将损害全天下世家大族之利益。可惜,它害不死我,因为它实行不了。”
官廨中安静了一会。
颜真卿体会着薛白所说那“可惜”二字,心里沉甸甸的。
近来,京兆府不停催促,要捉捕逃户、追缴税赋,他见得越多,越是深知租庸调早晚得改。
而薛白这份策论,比他所见过的任何税法都成熟、完善,因此也更危险。
很难让人相信这是出自一个少年郎的手笔……颜真卿关心的是,它能不能实行?
圣人必不愿大动干戈,然而真没希望吗?不见得。
颜真卿思忖良久,深知薛白能拿出这样一份策论给他看,是出于完全的信任。
必须慎重处置,既保全眼前这个年轻人,又不能辜负其心血。
他开口,却还要向薛白讨要更多的信任。
“你可放心将这份策论交给老夫?”
“学生岂有信不过老师的?”
此时官廨内没有旁人,颜真卿摇了摇头,缓缓道:“老夫想将它交给一位至交好友过目,或能让它有朝一日有施行的可能,你可愿意?”
“全凭老师做主。”
颜真卿深深看了薛白一眼。
其后,他点了点头,郑重其事地将策论收入怀中。
他话很少,脑中一直在思忖着这税法改革的利弊,甚至忘了给薛白评价,忘了给出字帖,连公务也不再理会,径直出了官廨。
此时此刻,看似波澜不惊的颜真卿其实失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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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白走出长安县衙,回头看了一眼杨玉瑶给他的两个护卫,心想右相府、东宫应该暂时都不会动手除掉自己。
杨慎矜案才结,双方都是在避风头的时候,他正可借此时机把水搅浑。
最好老师能把这篇策论传阅给清正忠臣,而清正忠臣往往支持东宫,那很可能还能让东宫也误以为他背后有势力的。
李林甫这边以为他有势力,反应是忌惮;东宫那边则必然会是想要吞并他。
那么,他或许就能在这忌惮与吞并之间存活下来,反过来吞并一些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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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合时弊,也大动干戈。”
房琯放下手中的策论,缓缓道:“这不是清臣的笔迹,何人手笔?”
颜真卿道:“房公先说觉得如何?”
房琯抚着灰白的胡须,笑道:“老夫方才已说过了。”
他时年五十岁,是武周名相房融之子,出身高贵,才学不凡,名重四海,如今官任太子左庶子、给事中,拜相之路已走到了最后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