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炉火

赵六的情况,薛白都打听过了,他阿爷本是县属吏员,可惜死时赵六还年幼,他阿娘多病,家里还有个残疾的兄长,县署有人想抢了他家的吏额,赵六连门房都是好不容易当上的,因此不敢有脾气。

薛白也没多问,吩咐道:“你是偃师人,对工匠熟悉吗?

“回县尉,还算熟悉。”

“这个名单你再写一份,还有这些士曹给的文书,你重写过,明早交给我。”

“喏。”

薛白转回尉廊。

路过捕厅时,只见一群差役正围在那看任木兰与薛崭比武。薛崭腚上的伤还没好,任木兰却拿着一把真刀追着砍,引得差役们纷纷惊呼“别把帅头砍伤了”。

薛白知老凉心里有数,因此也不拦着,自去处置了些文书,等他们比试结束,任木兰却是灰头土脸地被带过来。

“输了?

“帅头毕竟是将门子弟嘛。

“士曹的罗玢你熟悉吗?

“是‘罗嫖’吗?要是的话,我们从他身上一共摸走了两百钱。”

任木兰也不怕被捉到县牢里去,大大方方就供认不讳了,之后更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他最爱去城北的妓馆嫖,那地方一个个喝得醉醺醺地出来,最好偷了。就前两个月嘛,盆儿就是看他抱着一个妓子边走边啃,上去偷了他的荷包,他一脚把盆儿踹到沟里,说“县署的官吏你都敢偷’,我们就知道他是县署里的。”

“你带盆儿过去看看就知道了。

这帮乞儿平时不甚引人注目,其实终日在城中晃荡,见到的事情其实很多,虽说都不是什么秘闻,却可有效地帮助薛白这个外来户。

而除掉了高崇之后,薛白已有了初步的实力,在县中做事渐渐地顺手起来。对付一个小人物,已是手到擒来。

他招过老凉与薛崭,吩咐道:“你们去城门的妓馆一趟,打听打听罗玢的事。这种人老爱去嫖的,难免有欠些孽债…….”

薛崭十分不解,问道:“阿兄,为何?”

“这是长年累月的经验,一两句话说不清。”老凉会心意一笑,拍在薛崭的肩头,“你学着便是。”

薛白确实有经验,却是处理这类案子的经验,奈何一句两句说不清楚,只让他们去办事。

老凉却不想去,让薛崭自去找姜亥带他去,薛崭不由问道:“可他的伤好了吗?”

“你唤他去,他伤便好了。

次日一早,赵六竟把士曹整理的锻造农具的相关公文都修改了一遍,将其中有所欺瞒的部分尽数挑了出来。

薛白看过公文,又看了一眼赵六发黑的眼圈,问道:“一夜未睡?”

“回县尉,是。”

“这些情况你都了解?”

“我阿爷是县里的老吏员了,以前县里修渠铺路他都常带我去的,因此了解。”

“带我去看看。”

赵六连忙躬身走在前面引路,带县尉去见他推举的老铁匠。

不久前他还只是个门房,那时他想着是熬上大几年等论资排辈,如今则是随着第一次的机会,心思才逐渐活泛一点。

世间有人起点高,很早就志气不凡;有人起点低,则是慢慢拓宽着眼界。赵六便是后者,昨夜之所以一夜未睡,便是忽然意识到自己是有可能成为县尉的心腹的。旁人觉得“状元郎又怎样,与我无关”,他只有把自己与状元郎联系在一起,才意识到薛县尉的前途无量与他相干。

去的路上,赵六再说起罗玢的勾当,已经不再藏着掖着了。

“罗主事推举的几个匠铺,技艺不好,但与他的关系很好,找了很多人冒充徒弟,想要吞县署锻造农具的钱。”

这办法也不新鲜,与军中的挂籍虚额一样。

罗玢自接了这差事,其实也只在赵六面前吆五喝六的,面对薛白时还是十分谦卑的,表现出勤恳办事的样子。换言之,若薛白真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官场新人,再不上心盯着,很容易便让罗玢欺上瞒下。

到时,县署支钱,再把铁石都交给罗玢安排好的匠铺,这边昧下匠人们的工钱,那边倒卖了铁石,掺些锡、铅,甚至沙砾。等开了春,农具租借到农户手上,一锄头挥到要开荒的山地里,锄头崩成两节,一切的骂名都得由薛白来担。

“县尉还是太年轻了,花费了县署原本就紧缺的钱粮,一意孤行要造农具、开荒只为自己的功绩、置百姓的生死于不顾。

“仓库里五千石粮食,全被县尉换了无用的铁石,要害死我们所有人啊!”

现实只会比这设想中的更可怕,若是一个年轻、热血、不谙世事的官员步入这权场,敢与这利益链上的人们有所违逆,只会被吞噬得尸骨不存。

大唐三百六十余州府、一千五百五十余县之中有无数像罗玢这样的人,随随便便就能遇到一个。

城南瘟火庙以南的小巷里有个铁铺,看墙上挂着的刀,工艺肯定是不如长安将作监的匠人,但在县城里确可以说是拔得头筹了。

当然,薛白不能让长安的匠人给他打铁。

赵六引见的铁匠名叫鲁三蚀,快五十岁了,技艺熟练不谈,平日里十分乐于助人,在偃师县的匠人里颇有名望。

“县尉想要造什么?

赵六道:“县尉要把八千多斤的铁石全造成农具。”

“八千多斤?”鲁三蚀忍不住再次偷瞥了薛白一眼,暗想这县尉这般年纪,做事居然好大手笔。

在温热的铁铺里擦了擦手上的汗,他道:“这么多铁石要造,要让小老儿说,锻炉得搭在伊河边,让水车鼓风,还得烧掉许多炭火才行。”

薛白见他听闻此事之后首先想的是该怎么做,初步感到满意,之后便递出了自己画的图纸。

他画技虽不怎么样,鲁三蚀却不像吕令皓,一看便懂。

“这是铁犁、铁锁、铁锤,这是耧铧、铁铲、铁锄,这是铁耙,铁耙得要多造。”

薛白在这里待了许久,之后便见齐丑匆匆来禀报,道:“县尉,有人到县里报案,县令让县尉安排捉捕犯人。”

“出了何事?

齐丑不敢直说,附到薛白耳边,低声道:“来报案的都是县城南曲的花魁娘子,都说是被人欺负了,却不肯指名道姓,非要县令当众允诺必严办此案、为她们作主,才肯说出被告的名字。”

薛白道:“连被告都不说,这等案子,县令可不接。”

“话是这般,可此案牵扯甚大,几个花魁娘子人脉也不浅,此事恐怕是牵扯到了大户之间的争斗,县令如何处置都不妥。”

“那他是如何处置的?”

“正是让小人来请县尉办此事。”

“那我便查查这案子。”

薛白准备动身回县署,临行前却不忘对赵六道:“你把锻造之事落实好。”

“喏。

回了县署,已休息了好几日的姜亥也在,手里拿一包烤驼峰在吃,一副看热闹的样子。

大堂上来围观审案的人也比往常多,隐隐还弥漫着香气,但案子却没在审。

“县令呢?

“运河上临时出了件大事,明府已经过去了,这案子便交由县尉来问话吧。”郭涣还是那张笑脸,带着轻松的口吻,又道:“几个贱妓,报案却不肯说实话,赖着不走,有伤风化,县尉该给她们几杖。”

姜亥反问道:“县令是杖不动了吗?”

郭涣笑道:“县尉该管管底下人的嘴才是。”

“郭录事莫再说了。”薛白道,“问话吧,带到尉廊。”

“县尉在堂上审即可。

“前次说,只有县令有资格在大堂审案。”

“无妨,明府交代过了,就在这堂上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