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显然是由宫人代笔的,答复已收到了偃师县官的问候,并代高将军答复……也就仅此而已了。
吕令皓大为惊喜,他把县署账面上的钱挪走了上千贯,为的就只是这一句。
“这真是……杨贵妃与高将军也知道我这微末小官了?”
薛白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吕令皓目光留恋地再次看了那信纸,前面的内容都被折起来了,他只能看到后两列。此时却发现前面还有很长的纸页。
“薛郎,这信上还写了什么?”
“义姐对我的嘱咐,就不必给县令看了吧?”
“是,对了,我没打听到你运了什么宝货到长安,还以为你没送。但不知这次送的是什么,往后贵妃、高将军问起来,我才好回答。”
“真是书画。”薛白道:“县令莫非以为我贪墨了送礼的钱不成?”
两人之间其实毫无信任,耐着性子应付对方罢了。吕令皓眼睁睁看着薛白将那信纸收回袖中,忌惮有之,嫉妒亦有之,脸上的笑容却更温和起来。
“你我同县为官,往后要多加亲近才是……”
这大概是薛白与偃师县官绅们关系最好的一段时间。
一方面他还在消化高崇的遗产,另一方面他还在积蓄力量,施政也选择不触碰到那张强大的利益网。造农具、开荒田,只是在边边角角小打小闹,因此大家都十分和睦。
过了腊月,伊洛河也结了冰,不论是漕工、农夫、奴隶,或是世绅,都已进入了一年中最闲暇的时候,等待着过年。
宴邀薛白的请帖也开始多起来,腊月十二,崔晙便广邀亲朋到宅中赴宴,整个县城有头有脸的人物皆在受邀之列。
“薛县尉年少有美才,卓尔不群。其实待人有风度,人品绝佳。”
宴上,提及薛白,崔晙不吝啬赞誉之词,吕令皓、宋勉等人亦是附和称赞。大家虽然有过不愉快,但只要利益相得,不愉快都会过去。往前看,才能携手共享富贵。
“本县亦欣赏薛郎……对了,他怎还不来?”
“薛县尉昨日便出城了。”郭涣再去打听了回来,小声道:“许是有事耽误了,没赶得及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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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中,有一名四旬左右年岁的大汉牵马到了魁星坊薛宅,正要叩动门环,恰遇一对小夫妻牵着手要出门。
“敢问,可是薛县尉当面?”
大汉看着眼前少年郎君那张脸,也有些迟疑,暗想也许是大家赞薛县尉才貌都是客气话吧。
“我不是啊,我是县尉的幕僚、春闱五子之一的杜誊,可听说过我的名字?”
“原来是杜郎当面,某家姓樊名牢,想要拜会薛县尉,不知他可在?”
杜五郎反倒是吃了一惊,连忙把薛运娘拉到身后。
“你就是樊牢?!”
他抬头看去,樊牢身量至少六尺五寸,虎背熊腰,满脸都是络腮胡子。这是很威武的身材相貌,唯独一对眉毛是八字形,眉头还皱成一个“川”字,显得忧虑过甚的样子。
“是,我想找薛县尉谈些事务,方才到崔宅打听了,他似乎不在那里?”
“我倒是知道他在哪,你等一下,我带你去。”
杜五郎有些惊慌,连忙拉着薛运娘回宅院,“嘭”地关上门,等再出来,身边带着的已是姜亥,还牵了两匹马。
樊牢浑身气势很强,但一遇到姜亥,却还是被压了下来。两人彼此对视了一会,姜亥傲然咧嘴一笑,驱马走在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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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到腊月,薛白已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在偃师境内走走逛逛,实则是暗查田亩。
他当然信不过郭涣。
这日在伊河南边,他看到前方的一排农舍有些眼熟,向殷亮道:“我们上次就是丈量到这里?”
“是,到了这里,崔河到巩县之间的田地就都丈量好了。”
“去看看。”
今年让宋家捐赠了一笔粮草、再加上抄没了郭万金,县署催税不像往年那般紧,希望农户们能过个好年。
这一带的农户今年逃走了三户,剩下的也过得紧巴巴,薛白上次来便见到有一家四口挤在榻上,连裤子都不够。
他不打算直接给他们一条裤子,而是让织坊过来雇了一批妇人,让她们在这寒冬给子女挣两件冬衣罢了。
“前面那间也去过,只有一个汉子与他阿娘,他阿娘病好了吗?”
“是,册上记的是乔二娃。”
薛白对乔二娃有印象,那是个默默承受了很多的农夫,感觉已到了逃户或造反的边缘。
上次来,薛白见到乔二娃的阿娘病了,便安排大夫到各乡义诊。这种善举倒是县中各家世绅都全力支持,出钱出人出药材,惠而不费,一点花费就能扬善名。
今日过来,只见乔母病已经好多了,乔二娃还是不声不响的,只跪地磕了三个头,表示记得县尉的恩情。
磕的这三个头,让薛白感到深刻的不是感激之情,而是想到县尉只需要轻轻一句吩咐,于一个农户却是关系一家子活路的大事,权力地位的差异如此之大。
“起来,我们这趟来,想与你聊聊你的田地和税。”薛白道,“清量田亩,是为了让你们有多少地,交多少税,这点你明白吗”
“小人明白。”乔二娃明白,但此前并不相信薛白。
此时,北面马蹄声响,有人在路边问道:“薛县尉在哪里?”
殷亮远远听了,道:“是五郎来了,想必是崔家的宴请催得急。”
“不去了。”薛白道:“难保过阵子不翻脸,眼下何必浪费精力堆笑。”
他们也有猜错的时候,不一会儿,姜亥过来道:“阿郎,樊牢来了。”
“樊牢?”薛白遂递了几枚钱给乔二娃,笑道:“那得借你这地儿与他谈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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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酒,也没有火炉,只有寒风嗖嗖地往屋里钻。
樊牢没想到与县尉谈话会是在这样的场合,进屋便愣了一下。
“樊大当家若不习惯,可以回县城里谈。”
“没不习惯。”樊牢回过神来,道:“我以前当班头,常常是在这样的地方催税。”
杜五郎恍然大悟,道:“所以你落草为寇……”
薛白默契地接回话题,道:“回去经营铁山了。”
“是。”
“你过来,可是给宋家运铜料了?”薛白问道:“宋勉打算在宴上带你引见我?”
樊牢吃了一惊,有些佩服,道:“县尉聪明。”
“不是聪明。”薛白道,“我毕竟与宋家也合作。”
“我有些不解之处,想请县尉解惑。”樊牢道:“刁家兄弟回来后与我说,县尉还打算向我们买铁石。甚至用量比原来还不少。我想问一问,县尉做什么用的?”
“县里在锻造的农具你可有看到?”
樊牢道:“农具绝对用不了这么多铁石。”
杜五郎其实不太清楚铁石的数量,真当是要造锅。这却也是杨氏商行的机密,不好告人的,遂道:“哎,你卖便卖呗,管我们做什么用的。”
“我与樊大当家单独谈。”
“外面多冷啊,我又得去受冻是吧。”
薛白却是道:“我们出去。”
屋外寒风凛冽,薛白与樊牢各自上马,往风雪中走了一段。老凉、姜亥不放心,骑马跟上,守在不能听到他们说话,但能随时上前的位置。
樊牢拿出一个斗笠,正要带上遮雪,转念一想却是递给了薛白,道:“县尉这样谈事,莫非买铁石的目的不可告人?”
“你卖给高崇,知道他做何用处吗?”
“贩到边镇,制成盔甲武器,开疆拓土。”
“掩耳盗铃。”薛白不学高崇说些假模假式的话,语出惊人,道:“我身后有位皇孙,欲匡扶社稷,一扫大唐的沉疴旧疾,因此需要这些铁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