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借刀

樊牢平时不苟言笑,此时却愿赔下笑脸,道:“县尉就饶了我们吧,这箱铜币.….”

“你敢与高崇走私,不愿为国出力吗?!”薛白正色一喝,“事情你已知道了,拒绝皇孙,下场是什么知道吗?!”

樊牢神色一变,低下头。

薛白道:“你大可杀了我,但皇孙已知道我要来笼络你,只要后果你担得住。”

“不敢。”樊牢抬起头,诚恳地看着薛白,道:“实话与县尉说,我这帮兄弟都是贱民,卷到皇位之争里,活不起的……”

薛白问道:“不如听听殿下能给你多少荣华富贵?”

“真是无福消受,没有为了我自己的富贵就把弟兄们往死路上推的道理。”

若要富贵,高崇不是没有给樊牢许诺过。

樊牢在怀州当班头时,早见识过官绅有多轻贱他们这些下民。真答应卖命,等活生生的弟兄成了牺牲品,权贵们在乎吗?

我知道这事由不得我,只求县尉体谅,帮忙向殿下解释一二。”

薛白看了一会樊牢的眼睛,反而松了一口气,因为他来河南府,想找的就是这样的人。

他一直在思考什么人能成为他现阶段的支持者,世族总是逐利,虽能够拉拢旁支庶系但总容易摇摆,贫民还需要时间成长,私心太重的人他还收买不起。

在这个薛白一无所有的阶段,他能收买的必然是底层,而底层中有能力、有力量的往往懂得聚在一起找出路,其中贪利的往往已经为各个利益集团所收买……剩下的,才是他要找的。

薛白不是为了对付高崇、高尚才跑来招安樊牢,如今就是高尚死了,偃师的世绅也已经意识到他这县尉野心不小。重要的是他需要有自己的人手、做成自己的事业。

“我可以替你解释。”薛白道:“但就算殿下体谅你,你们就能活得好了?从你们走私铜铁开始,就注定成为别人的刀了,你难道以为此事天衣无缝?我告诉你,骊山刺驾案,圣人震怒,已经查到你手下不少人与刘化是同乡了!

樊牢对这个层面的事情完全不知,根本无从分辨。

薛白道:“皇孙早知安禄山之逆心,我来便是冲着高崇,如今他已授首,逆贼成不了事。但你们怎么办?若高崇不死,他为避免牵连到背后的边镇势力,还不是拿你们顶罪?你们罪该万死,皇孙宽仁,方好言相劝。”

你呢?干着杀头的买卖了,死到临头犹不自知,打着爱护弟兄之名掩耳盗铃?!

“我...”

“既把头绑在裤腰带上做事,与其小打小闹,不如做天下最大的事业。付出的都是同样的力气,押上的最多是一条命。何不轰轰烈烈,名扬千古?!”

樊牢被说得乱了心神,嘴里下意识拒绝道:“县尉太高看我了……..”

薛白道:“相信我,殿下与你想像中完全不同。他是宗室之中,最愿意站在你们这些苦哈哈一边的人。你当过班头、催过税,应该明白大唐之弊疾,我过潼关时遇大雨,黄河水急,几个渔夫为了能多卖几条黄河鲤,趁着大雨下河,被河水卷走了五人,只留孤儿寡母在岸上恸哭,分明他们前一日每人挣了五十钱,且家中尚有田亩,为何还非要在暴雨之中下河?

归咎于他们贪心?但我到偃师县,在农户家中看了他们的生活,替他们把每年承担的税赋、和采算了算,得出一个道理——苛税猛于汹涌的黄河。

你方才说,官仓的粮食一年比一年多,弃田谋生的苦哈哈也越来越多。我们看到的和你一样,大唐像一个正值壮年的男子,病了,租庸调已实施不下去,像是病人呼吸不了,看似病疾在肺,不对,病疾在脑。殿下欲一扫陈旧疾、振奋天下,需要帮手。你方才说神仙打架,凡人帮不上忙,错了。殿下谨记太宗之训,‘舟所以比人君,水所以比黎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樊牢许久无言。

他未必能完全听进去薛白这些话,但能感受到薛白的诚意,居高位者对他们这些贱民的诚意,他平生还甚少遇到,比如高崇劝他走私铁石之时说的是“我是何身份?我尚且不怕,你们有何可怕?”

“再说些实际的,你们有一身气力,缺的是官面上的保护,我可以给你们。

薛白说着,踢了一脚那箱铜币,道:“就像你们空有这些钱币,但花不出去,过得真的好吗?岂不像是藏在暗洞里偷粮的老鼠?”

樊牢还在犹豫,外面忽有人喊了一声。

“帅头!”

樊牢清醒过来,喝问道:“何事?”

“偃师县有人来找你。”

樊牢听后,转头看了薛白一眼,有些疑惑。

薛白已知来的是谁,笑道:“见见便知。”

樊牢点点头,遂往外去。

他这里也不是什么守备森严的地方,薛白出了屋舍,招过老凉、姜亥,低语道:“我们也过去看看。”

薛白没走得太近,站在山林处看着樊牢与一人相见。

探马出身的老凉摸过去听了,来的是宋家的一个小管事,名叫宋添贵,曾来过二郎山与樊牢交代铜料之事,今日来却是替高尚传话的,为的是高崇之事。

此事没有人比薛白更清楚原委了,懒得过去多听,直到有争吵声响起。

“与我说有何用?!你要么交出凶手,要么自去向高郎君解释!”

“宋管事不必激动,都是响当当的汉子,若高县丞真是我们杀的,我们绝不推托!可这件事却是另有隐情……”

樊牢也知此事是薛白故意离间,但他们都是官,就他一个民,有嘴都不知怎么说。

宋添贵果然摇头不已,道:“樊帅头还没明白啊,谁管你有隐情没隐情,在乎吗?重要的是,宋家得给高郎君一个交代,明白吗?

“不是我们杀的。”

“怎就与你说不清?是不是你们杀的,刁庚已在全县百姓面前认了,高郎君得当众为义兄报仇。”

刁庚不是凶手怎叫报仇。

“还不懂?!”宋添贵唾沫横飞,大声道:“杀了刁庚,旁人就觉得高郎君报仇了。”

“没报就是没报....”

“帅头,跟他说不清的。”刁庚道,“娘的,我走一趟就是了,高家兄弟了得,我也不怵了他们。”

刁丙道:“我去,高尚给帅头求过情,大不了我这条命给他。”

人群骚动起来,汉子们吵吵嚷嚷地上前,拦着刁家兄弟。

“都别动!”樊牢大喝道:“一点误会还解不开了?!”

宋添贵道:“宋家每年给你们那么多铜币,要一个交代有这么难.…...”

“噗。”

一句话未说完,突然寒芒一闪,一柄刀斜斜劈在了宋添贵脖子上,血浆喷涌。

正是姜亥趁着众人混乱,上前直接一刀了结。

“尻!”

众人惊呼道:“你做什么?!*

姜亥将砍刀拔出来,回过头,抹着脸上的血,颇鄙夷地看了众人一眼,道:“婆婆妈妈,都一群娘们。”

樊牢见他在自己地盘行凶,直接便扑上去,要将姜亥摁下。

姜亥并不惧他,丢开刀,骂道:“来啊!小娘们.….”

偃师县。

这已是高尚到的第七日,事情进展得很顺利。虽然他也没做什么,只是提醒了偃师官绅们几句。

唯独薛白一直没有任何反应,让他很介意。

但就高尚的志向而言,他的敌人不是薛白,而是大唐朝廷,这想法不知是从何时有的,也许是与生俱来。

他是雍州人,幼时随母乞讨,一路南下到了怀州,在这个成长的历程中,对唐朝廷的恨意一直在与日俱增,以至于在他最饿的时候,咬牙立志。

“宁当举事而死,终不能咬草根以求活!”

当时或许只是说说,当成一个疯狂的想法。直到他遇到了安禄山,竟真的渐渐整理出了思路……他曾经在李齐物任河南尹之时辅助其治理过河南,遂认为若举事,第一步当攻洛阳,安排高崇在洛阳也是为此。

在这个长远的计划中,河南府那些努力征税的官员,拼命侵占田亩、隐匿人口的世族,全都是他的“帮手”。

至于薛白,是一个绊脚石。这样努力治理积弊、力求维护唐朝廷的官员一直都有,能拉拢的拉拢,不能拉拢的则得除掉,否则以后就会成为阻碍。

薛白若是抵抗之后,顺理成章地被大势击败,高尚并不会意外,但太过顺利了反而让他警觉,为此,他昨夜还梦到了令狐八娘。

他在怀州时,令狐八娘是当时河内县丞令狐潮的女儿,却扮成婢女与高尚来往。

高尚很庆幸自己虽生为贱民,却有副还算英俊的仪表,当然,他能迷住令狐八娘,更主要是因为他身上那带着危险感的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