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长安尉

为迎薛白,杨玉瑶早前在闺中准备了一些物件。

香炉里是添了依兰花粉的麝香,烛台上插着的是红色的喜烛……但其实都没用到。

唯有鹅梨帐中那柔软光滑的绢丝被褥被压得一片狼藉,被汗水洇湿。

薛白体贴地安慰了杨玉瑶一场,她大哭着在他怀中睡着,次日醒来,终是体谅了他的晚归,怨气消下去了一些。

“我的少年郎长成男儿大丈夫了。”

薛白才醒来,还有些迷糊,闻言有所感念,摸着她的头发,道:“往后我保护你。”

杨玉瑶哪要他的保护,笑了笑,将他的心意记着便是,嗔道:“回了长安舒服吗?偏你要待在小县城不回来。”

身下的床榻如同云朵,怀中美人如玉,薛白当然是舒服的,奈何心中藏着思虑,终究还是不能安心享受。

“阿兄的丧礼都办完了吗?”

“送了殡,灵牌都寄在大慈恩寺了。”杨玉瑶叹息一声,“家中丁口寥寥,丧礼也简单。”

启了这个话题,她便说起杨国忠常常在她们姐妹面前提及“若薛白早归,阿兄就不会死”之类的。

“堂兄大概是对你有所埋怨,伱空了可与他解释清楚,消了芥蒂,他如今很受圣人信赖。”

薛白其实已打探到杨国忠近来的一些小动作,却没在杨玉瑶面前出言中伤,应道:“应该的……”

说话间,明珠敲了敲门,推门进来。

“昨夜没敢来打搅,但贵妃递了口谕来,邀瑶娘与薛郎到花萼楼赴宴,说是家宴,不必太拘束。”

“看来,圣人与玉环还是念着你的,你可有给他们带了礼物?”

薛白是混官场的人,本该是八面玲珑才是,这次从地方上回来,却对御宴不感兴趣,礼物亦是没有准备,行李中只有偃师乡民送的一些小土产。

~~

“铮——”

那是一把螺钿紫檀五弦琵琶,李隆基接过以后,随手一拨,发出了玉珠走盘般清脆圆润的声响。

他不由赞了一声好,转头看向杨国忠,笑道:“爱卿从何处得来的宝物?”

“是臣特意命工匠制作的,费时整整两年,终于是造出了这把琵琶。所谓‘浑成紫檀金屑文,作得琵琶声入云’,故而臣以通体紫檀为材料;民间琵琶多用四弦,然圣人乃九五至尊,技艺高超,故而臣特制五弦;这十三朵六瓣小团花,花瓣由玳瑁镶嵌,花蕊则用琥珀填充……”

杨国忠起身,侃侃而谈介绍起他的礼物来,句句都彰显出他的忠诚与细心,说得李隆基龙颜大悦。

他不免有些得意,斜睨了薛白一眼,观察其反应。

薛白正端坐在小桌案的后面,面露肃容,也不知在想什么,像是根本没在听杨国忠说话。

直到有个小宦官喊他了,他才回过神来。

“薛郎?薛郎?到你了。”

薛白连忙回过神来,看向上首的李隆基。至于旁边的杨玉环,他今日还不敢正眼相看过。

“你这小子,外放了一趟回来累了不成?一点精神也无。”李隆基端着酒杯,笑道:“杨卿给朕送了琵琶,你来作歌,便当是你给朕带的礼了。”

薛白起身,应道:“回圣人,臣并非累了,只是感到愧对阿兄,心情沉恸,实无心情作歌,请圣人恕罪。”

待到他回来,杨銛之死都过了大半个月了,李隆基早从哀恸中走了出来,恢复到歌舞升平,偏薛白这情绪不同步,颇为扫兴。

“圣人厚爱,让臣等结拜,臣惶恐感激,视国舅为嫡亲兄长、视贵妃为嫡亲阿姐。”薛白又道,“今兄长亡故,而臣连最后一面都未见到……”

李隆基叹息了一声,侧目看去,只见杨玉环拿帕子抹了抹眼角,终于有些唏嘘。活到这年岁,他其实对生老病死之事颇为忌惮。

他原以为杨家与薛白的结拜是开玩笑,毕竟背地里说什么的都有,三姨子与薛白打着姐弟的名义厮混,据说是玩得很过火,没想到今日还真见了他们之间手足情深。

“坐吧,太真好不容易好些了,你又惹她哭。”

“臣有罪。”

李林甫冷静旁观,打量着杨国忠、薛白,认为这送礼与不送礼之间,高下立判。

薛白虽没有把圣人哄高兴,却打动了杨贵妃,那一脸的悲哀严肃更是表示了其人之顾念旧情。相比而言,杨国忠就有些浮了,真遇到事时,谁更可靠,众人心中自然清楚。

另外,薛白似乎真的隐隐有与杨贵妃避嫌之意,此事毫无痕迹,唯在对此有所猜测之后,才能有一丝察觉。

李林甫侧目看向高力士身后的宦官们,只见吴怀实的目光正在薛白与杨贵妃之间打量着。于是他又想到,是否因为薛白得罪了吴怀实才被这般陷害,否则薛白岂敢自寻死路?

他陷害了无数政敌,还从来没敢往谁身上栽这种罪名。

之后,李林甫又想到一件事,陈希烈擅自把薛白调回长安,这背后若不是贵妃授意,怎么敢的?

……

与此同时,薛白亦感受到了李林甫、杨国忠略有些敌意的目光,他却没放在心上。

李林甫正焦头烂额,在对付过王鉷之前,想必不至于再树敌。

至于杨国忠,显然是怀着较劲的心思。

杨国忠升官是快,得圣人倚重,身兼多职,几乎要掌控杨党;但薛白走的根本就不是这路子,他是状元出身,校书郎起家,在县尉任上攒政绩一步一个脚印,长安县尉官职虽小,却是天下士人瞩目。

这是最堂堂正正的官途,积蓄的声望远比官阶重要。官阶这种东西,说贬就能贬,可谁能贬掉一个名臣的声望?

薛白今已走到这一步,有何必要与一个幸臣较劲?与一个佞臣比送礼?没来由跌了身份……

~~

兴庆宫外。

刁丙抬起头,望向那座灯火通明的花萼相辉楼,犹觉恍在梦中。

他平生是第一次来长安,见什么都觉得惊叹,巍峨雄伟的城墙、笔直广阔的街道、琳琅满目的集市……还未从震憾中回过神来,他竟还被带到了皇宫外。

“阿庚,你再掐我一下。”

“从昨天,都掐了十多下了,阿兄就不怕我给你掐肿了。”

刁丙无法正常对话,他时而看看那些披着全甲来回巡视的北衙禁军,时而看看更远处身穿锦绣的行人,感受到他们过的是与他完全不同的生活。

一个小例子,长安城的街道全铺着石板,即使下雨也不会轻易让泥泞脏了鞋子,刁丙此前从没想过还有这种便利。他是在下雨天还要把草鞋脱下来塞进怀里的人,不知道要有多受上苍眷顾才能生在长安。

薛白把他从山沟里带到长安,带给他的感触无以言表,这辈子大概不会有任何人能再次激荡他的心。

难得的是,刁丙今日穿的是一身崭新的武袍,踩着一双靴子,他不能给郎君丢脸。

“小人要求见圣人!”

前方,忽然有几个人慌慌张张跑来,直冲通阳门。

守宫门的禁军当即便执戟上前,将这几人挡下,喝道:“退!何人敢擅闯宫门?!”

“将军,小人要向圣人喊冤!我家郎君是圣人外甥,无故被长安县衙捉拿……”

“退!退!退!”

禁军士卒叱喝,喊到第三遍,用力一推,直接将这几个家仆推倒在地,摔得满地打滚,其中一人正滚到了刁氏兄弟的脚边。

刁丙连忙退后两步,免得被对方扯到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