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阳山脚下,有两个头戴斗笠、脖子上裹着破布的男子正坐在道路边。
十月底的天气太冷,他们缩着头,让人看不清面容,但偶然间转动脖子,能看到他们皮肤上有着触目惊心的疤痕,乃烧伤后所留下的。
“郎君小心,有人来了。”
“嗯。”高尚低下头,拿出一枚胡饼。
他烧伤得非常严重,再不复以往的英俊。虽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但伤势致使他高烧了一场,再也控制不了手指,总是颤抖个不停。
没了嘴唇,牙齿暴露在外,他艰难地咬了一口胡饼,咀嚼着。
一队人从他们面前赶路而过,为首的两人身披大氅,威风凛凛,正是薛白麾下的老凉、姜亥。
高尚连气都不敢喘,直到他们策马走远了,才抬起头瞥了一眼,喃喃道:“四十八人。”
“这里太危险了。”
田乾真伤势则轻得多,只有手臂与背部带着烧伤后留下的疤。被追杀那夜,他是在火势最烈的地方,攀过围墙把浑身起火的高尚拽出去的。
之后休整了四个月,高尚才遂渐恢复过来,田乾真本以为该回范阳了,高尚却打算去长安见刘骆谷,经过偃师,又停了几天。
高尚在诓公孙大娘时,完全没想过会被人追上,用了刘骆谷的令牌与身份,那是安禄山留在长安打听消息的密探。
他恢复之后立即打听,得知长安没有变故遂放心下来,心知一枚令牌也证明不了任何事,丝毫不会动摇圣人对府君的信任。
但今日观察到薛白调动人马,让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担心薛白调人是冲着刘骆谷去的。”
田乾真艺高人胆大,问道:“我们跟上看看吗?”
高尚思忖着,目光先是看向西面,之后转向北方,最后道:“不,回范阳。”
他明知道薛白回了长安必会拿着在偃师得到的证据攻讦安禄山,但以他眼下的状态只怕阻止不了。
而且,在大唐官场中玩些小伎俩,殊无必要了。
两人走进树林,翻身上马,过程中高尚头上的斗笠掉落,显出一张丑陋、可怖的脸,他感到头上一凉,吓得一个激灵。
“郎君勿惊。”田乾真连忙将斗笠拾起,安慰道:“没人认得出郎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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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宣阳坊。
刁家兄弟随薛白吃的朝食是面油饼,坐在小摊边,看着万年县的差役们匆匆跑过,非常忙碌的样子。
如今连刁丙都知道杀韦会、任海川的幕后真凶是王焊了,万年县只差捉到人证就要拿人。毕竟他只是见过的世面少,不是傻,在村里还属于聪明的那种。
“万年尉好像快捉住真凶了,郎君要是慢了,被抢了功劳怎么办?”
“无妨。”薛白道:“查出来未必是功劳,得收拾得了局面。”
刁丙于是思忖着这话里的含义,刁庚方才没听清,问道:“还有面?到了长安,每天吃的朝食都不重样哩。”
悠哉悠哉地吃完朝食,薛白竟不去长安县衙署,而是往敦化坊去找颜家姐弟。
他与颜嫣说好了,趁着这段时间最闲,尽可能地陪她多玩玩。
今日韦芸却是不在,颜家的几个长辈也出去了,只有一个女管事带着颜嫣、颜頵在大堂上练字。
“阿兄来了!”
一见薛白,颜嫣眼眸一亮,当即起身想要过来,须臾想到自己是大姑娘了,理了理裙子,很淑女地行了个万福,眼神中的雀跃之色却是掩都掩不住。
颜頵平时是个小君子,高兴起来却完全不管不顾,催促着身边的小厮,嚷道:“快来快来,趁着阿娘不在,不管哪个,摆起来玩啊,汝等插标卖首之辈。”
最后这句话是薛白之前开的一个玩笑,他很喜欢,玩游戏时得说好多遍。
小半个时辰不到,韦芸回来时,颜頵正玩得认真。
“汝等插标卖首……阿娘,啊!阿爷?!”
薛白回头看去,只见颜真卿背着个行囊,风尘仆仆地赶了进来。他一直知道颜真卿快回来了,却不知具体时日。
“阿爷回来了。”颜嫣展露出甜甜的笑颜,上前道:“怎不派人提前说一声?女儿好去接阿爷。”
颜真卿脸上虽未笑,回家了自是欢欣,眉梢上的喜意扫去了疲惫之色,他瞪了颜頵一眼,应道:“接到公文便动身了,何必再派人说。”
说罢,他转向薛白,道:“你在偃师做得不好。”
“学生还需老师多加指点。”
众人坐下寒暄,先是述了别后离情,说起近况,颜真卿如今从监察御史升到了殿中侍御史。
之后,问起薛白在长安县的情况,不免提到了韦会的案子。
颜真卿听过,捋着赶路时被吹乱的胡须,沉吟道:“如此说来,王鉷是为了替王焊隐瞒,才让贾季邻杀了韦会?可若如你所猜测,王焊是中了杨国忠的圈套,何必杀人?”
薛白亦考虑过这个问题,道:“是,以王鉷的圣眷,大可直接向圣人禀明,圣人知晓王焊一向不太聪明,会信他是被人欺骗的。”
“你是如何看待的?”
也就是面对着颜真卿,薛白直接说出了他的看法。
“学生以为,王鉷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王焊真的留下了一些解释不清的罪证。”
“若如此,时局又要动荡了。”颜真卿道:“此案还有疑点,老夫会去问一问贾季邻。”
此时,韦芸安排人端了热水进来,道:“好了,伱们师徒二人,才见面就聊这些公务,也不谈谈家事。”
她想说的是薛白与颜嫣的婚事,说话间挥手便要颜嫣退下去。
颜嫣是想听的,扁扁嘴,万福告退,不情不愿地往外挪步。
“家事。”颜真卿语气一沉,严肃了几分,指了指桌上的各种游戏用的小物件,道:“你等不上衙、不读书,于此玩闹,可知错了?!”
颜嫣正支着耳朵想听听阿爷对家事的安排,闻言当即加快脚步,一溜烟地跑出门去。
她跑出去之后,回眸看向薛白,露出一个幸灾乐祸的笑容。
薛白与她对视一眼,不慌不忙向颜真卿执礼,道:“老师的教诲,学生深有感悟,正是‘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学生往后一定谨记。”
“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颜真卿重复念了一遍,点头不已,道:“难为你有这般思考,说得好。”
听到了如此振聋发聩的佳句,他没有再怪薛白。
颜頵无比惊讶,抬起头看向薛白,感到万分佩服,却想到薛白轻而易举一句话就脱身解围,不再与他共患难了。
“你呢?!”颜真卿一指颜頵,板着脸教训道:“你就是那荒于嬉。”
“孩儿错了。”
“为父听说你还夜里不睡,偷偷到院里捉蛐蛐,如此贪玩荒诞,往后能成器吗?”
“孩儿……”
颜頵不知所措,看向薛白。
薛白正爱莫能助,有婢女匆匆跑过来,禀道:“阿郎,娘子,有位内官来找薛郎。”
颜真卿眉头一皱,道:“你又惹何事了?”
韦芸亦是脸色一变,想到张去逸与薛白之间的过节。
“那位内官很着急,称圣人召薛郎入宫……狼人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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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怀实没有在薛白献宝一事上做手脚,李隆基很快就感受到了那些游戏的乐趣所在。
他聪明,也一向是擅于玩乐的。
也就是如今大唐正是国力鼎盛,臣民对这位圣人极尽美化赞美,把嬉闹称为风流,把荒诞当作率性。唯有薛白知道,命运到最后给了李隆基公正的评价。
薛白如今当了官,不愿意陪李隆基玩乐,只负责教导、解释。
圣人当然是不缺狎臣的,王准、贾昌之流都在,杨国忠也不顾大臣体统,凑在其中。
上次与杨国忠一起出宫的瘦小老道长也在,名叫李遐周,据说是真有道法的。
宴到中途,高力士还捧出一个匣子,里面盛着一枚丹药,李隆基随手接过,含水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