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猛地睁开眼,拼命顺着气,才发现方才是一场噩梦,惊得他浑身都湿透了。
杀了那么多妻子、儿子、孙子,他还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梦。
“圣人,没事的。”高力士柔声安抚道:“圣人只是忧心国事……”
“蓝田驿,朕不想听到蓝田驿……你说有没有可能,薛白是薛锈的儿子?”
“并非如此,圣人也知他是薛锈收养的,而圣人对他恩更重。”
李隆基却不像两年前那么豁达了,他越老,越害怕失去。
他年轻时那英挺的面容已经松弛,豪情壮志早没了,两年间几次遇到背叛,让他原本宽阔的心胸也开始变得狭隘,只有权欲更胜往昔。
“薛锈死在蓝田驿,薛白却在那写诗,朕很……疑惑。”
“圣人,老奴听说一个市井流言,不一定是真的。”高力士道:“有人说,安禄山派人追上薛白,将他杀了。”
“是吗?”
李隆基也不知听到没有,喃喃道:“朕累了,往后再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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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市井上的流言传着传着,也传到了虢国夫人府上。
于府中奴婢而言,这几乎是一场地动山摇,面对虢国夫人的暴怒,人人都噤若寒蝉。
明珠小心翼翼走过散落着碎瓷的地面,只见杨玉瑶正坐在榻前喃喃道:“不可能。”
“瑶娘,杜二娘来了。”
“她?”
杨玉瑶眼神立即不同起来,道:“招她过来。”
她盯着屋门,紧张地等着看杜妗的神色,然而杜妗素来是个心机深沉的,来时神情严肃,教人看不出半点端倪来。
“怎么?”
“此处可谈话?”杜妗借着这机会,并不见礼,以一种平起平坐的态度说话。
杨玉瑶顾不得这些,道:“可以。”
“安禄山派人追杀是真,但薛白没死,受了伤,在蓝关附近养病。”
“伤得重不重?”
“放心。”杜妗道,“他会好好地回来。”
“他……”
“我今日来,就是说真相。他在蓝关养伤,伤好就会回来。”
杜妗语气加重,如此说了一句。
所谓“真相”,就是她要让事情最后所呈现出来的样子,事先与杨玉瑶说过,彼此就会明白,如何去主导事情的走向。
谈过此事,杜妗离开虢国夫人府,回了家。
杜媗也从颜宅回来了,将同样的真相告诉了韦芸,姐妹俩由此都舒了一口气。
“接下来只要等南诏叛乱的消息传回,他要的声势便形成了吧?”杜媗道:“到时众望所归,他与颜公该可还朝主持南诏一事了。”
“计划是这般。”杜妗道:“至少,我知道的计划是这般。”
“他还能瞒伱不成?”杜媗道:“即使他不告诉我的事,却是从来都告诉了你。”
虽是埋怨,她也是温温柔柔的语气,因不是在吃醋,而是认为薛白与杜妗有时做事太疯狂了。
“我有直觉,这次他没有对我全盘托出。”杜妗喃喃自语道,“若依计划,他不该与李白去华山。”
“便是让人查到他与李白同游,世人也只会说他是心灰意冷,躲避安禄山。”
“可为何是华山?而圣人又恰好要封禅西岳。”
杜媗担忧道:“他不会想要在华山再次直谏吧?”
杜妗摇了摇头,说不上来,认为这样太逾越圣人容忍的底线了。
正此时,丰汇行传来一封密信,杜妗接过上面的标记,不动声色道:“阿姐,我去处置一笔私钱。”
“你小心些。”
“知道。”
杜妗回了屋中,栓上门,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书来,对照着密信破译。因这是薛白传给她的,还是用的只有他们两个人能看的标记。
然而,如此机密的程度,信上的内容却很简单。
——薛白已到华山了,让她想办法暗中离开长安,并调动所有最心腹的人手到华阴县,听他亲自安排。
拈着信纸将它烧了,杜妗目露沉思。
她想到,薛白也许要阻止封禅西岳一事,好让李隆基到时更容易承认南诏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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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山,镇岳宫。
镇岳宫是一座道观,名为“华岳观上院”,开元四年始建,世人因它建在华山之中,以“镇岳”相称。
宫观在玉女峰、莲花峰、落雁峰之间,倚山间峭壁而筑。
薛白与李白如今便借住于此。
这日下着小雨,薛白站在道观的屋檐下,俯瞰着雨中的关中大地,独自站了很久。
“下雨了。”李白提着酒壶走来。
“是啊,去岁春天没雨,夏秋时旱得厉害。”薛白道:“今年终于是初春小雨,好不容易有个过得去的年景。”
李白这才想起没问他的来历,随口道:“三郎当过官?”
“没有太白兄的官大。”
李白仰天而笑,道:“我那官位不提也罢。”
薛白笑问道:“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这是记梦诗,哈哈,我喜欢那个梦。”
因一句诗,李白来了兴致,也不管细雨蒙蒙,拾起树枝便在院中舞剑高歌。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
李白年逾五旬,难得的是身上依然有少年气,想哭便哭,想笑便笑,想做什么兴致一来就去做。
相比起来,薛白反而像是更沉郁的那个。
他原本是看向北方的,此时转过身看李白舞剑,目光便落在南面。
这里也能算是华山之巅了,西边是峭壁,南边的南峰则是华山最高处,天子要封禅的西岳祠就建在那里,连着祭祀的天台。
险峻无比的高山上,建起一座巍峨祠庙,极为壮观。工匠在雨天里也不停歇,吃力地搬着一块块巨石,堆垒着祭天坛,把当今圣人的功业堆向更高处。
李白却偏要在这壮观的帝王功业前面,舞他的剑,吟他寄情山水的诗,他写的是神游天上,实则世间万事东流水,最后笔锋一转,愤愤然一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一扫消沉之感。他做梦都想出仕实现抱负,也曾曲意迎合,最后却总是恢复他的风骨,昂扬振奋、潇洒出尘,气概不凡。
由此,西岳祠的轮廓、李白的剑舞,在薛白面前构成了一幅鲜见的画面。
薛白看到的是叛逆。
其实,他更叛逆……
淋雨一时爽快,末了,还得自己打水、烧水,洗浴驱寒。
“这口井叫‘玉井’,颇有故事。”
李白摇动井轱辘,放下水桶,随口说到。
“什么意思?”
薛白常常不知李白说的哪件事是真的,因这位大诗人实在是太有想象力,意兴所至,随口就能描绘出又浪漫又新鲜的事物。
“且看,此楼名为‘玉井楼’,在井上筑楼,既为方便打水,也是为了不让雨水落入井中。”
“为何?”
“因玉井深达地底,水味甘醇,绝非雨水可比。”李白道:“玉井中可生千叶白莲,服之可羽化登仙。”
薛白不信,道:“太白兄又胡诌了,这可是华山,如何深达地底?”
“华山又如何?”李白抚须而笑,道:“你来打水,我与你细说。”
也只有他,能让薛白做这些杂事,以往都是薛白给别人讲故事。
“我们登华山时,山脚有个女冠宫观,你可见了?”
“是。”
“有女冠始终盯着你看,你自是见了。”李白促狭道。
薛白道:“观主也盯着太白兄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