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二人登上车马,一路到了敦化坊颜宅。
颜嫣在薛宅时从来没有流露过什么情绪,这次回家却是忍不住抱着韦芸、崔氏哭了出来。
颜頵想要劝慰,却不知如何劝,在一旁挠了挠头,最后道:“阿姐,别哭了,阿娘要生一个弟弟或妹妹了。”
“你这孩子,嘴上没个把门的。”韦芸当即便教训了儿子一句。
但至少,颜嫣没再哭了。
薛白与颜真卿不太在意这些小儿女情态,寒暄了一会之后,便到书房去谈话。
“恭喜丈人。”
颜真卿摆摆手,不欲谈私事,而是道:“张垍举荐我接替王维的官职,是你的主意吧?”
“是。”薛白道:“本想着摩诘先生能任中书舍人,可惜时运弄人。”
“所谓‘无功不受’。”颜真卿脸色有些严肃,道:“我在员外郎的任上还未有任何功绩,因攀附关系而动迁,坏的是大唐的吏治。”
这便是他与李林甫、杨国忠之流最大的不同,颜真卿也不迂腐,但考虑问题从来是把个人利益置于国家社稷之后。
薛白道:“大唐吏治早已经坏了,丈人却该尽快升迁,谋一任宰相。”
“我给你赐字,你是没听进去啊。”
“并非如此,而是社稷已岌岌可危。”薛白道:“丈人看看朝堂上的重臣,李林甫、张垍、陈希烈、杨国忠,可有能担当国事者?”
颜真卿叹惜一声,道:“纵观开元年间宰相,圣人用人,是心中有数的。如姚崇、张嘉贞、张说,能力过人,才华横溢,这些人能使大唐繁华,仓廪充实,而私德有缺,难免吏治腐坏;此时,则该用君子纠正风气,姚崇、张嘉贞之后有宋璟,张说之后有李元纮、杜暹,宇文融之后有张九龄。”
听他这般一说,薛白方才意识到李隆基以前频繁换相是有规律在的。
“若依此理,李林甫罢相之后,不该再选个‘能臣’,而该再选个道德君子才是。”薛白笑道:“丈人有很大把握。”
“方才说的是开元年间。”颜真卿道:“如今是天宝年间……李林甫任相十余年来,圣人用人已不同于往昔了。”
他的意思,圣人不可能再用一个清廉君子来纠正风气。
薛白道:“事在人为。”
颜真卿既然说了这话题,他心里也是认可薛白的想法,如今满朝重臣无道德君子,而大唐已到了必须褪去浮躁才能长治久安的时候,如《贲卦》所言“白贲,无咎”。
他愿挺身而出,纠正风气,又不愿无功受禄,败坏吏治,那便只有一个做法,立功。
“在长安当郎官虽好,却未必是丈夫立功之所。”颜真卿似也在犹豫,踱步到窗前,望着远处,道:“河陇有大功业,我也许该再去一趟陇右。”
薛白知道颜真卿最近在忙着与吐蕃打交道之事,此事隐秘,颜真卿连他也没有告知详情。
显而易见的是,吐蕃策反南诏,大唐必然要有所反击。哪怕要征南诏,河陇也该出兵牵制吐蕃。
颜真卿才从陇右回京不到一年,如今妻子有了身孕,再要外放,难免会有些顾虑。但他很清楚,当今这形势,陷在长安的勾心斗角里,道德君子是赢不了的,得有一场实打实的大功业。
……
从颜宅回家的路上,薛白想到一个问题。
若是婚礼那夜,他更早知道李隆基、李亨都会来,安排好死士刺杀了这对父子会如何?
也许还是阻止不了变乱,安禄山已经回范阳了,听说长安出了这么大乱子,只怕要领兵来勤王。即使没有安禄山,其党羽也许还会推出一个人来叛乱,比如史思明。
而李隆基身为天子,如此执迷不悟,若不除掉,又如何阻止叛乱?
薛白一直想要阻止安史之乱,可经历了天宝九载开春以来的种种,忽感到自己似乎阻止不了。
他不会退缩,却知该做两手准备,若阻止不了,则该以最快速度平定。
想着想着,已回到了薛宅。
隔壁的宅院还在搬家,而薛宅门外却站着一个风尘仆仆的汉子。
“敢问可是薛郎回来了?”
薛白打量了对方一眼,道:“何事?”
“有人托小人带封口信给薛郎。”对方从袖子里亮了一枚牌符。
薛白遂招他近前说话。
“田将军回长安了,想要见薛郎……”
~~
许久未见,田神功的气质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更沉稳了,更有气质。
但他看薛白的眼神还是一样。
“本想说,随将军一道回长安,能赶上喝郎君的喜酒,可才到关中,将军便说来不及了,他策马先行。我们也不敢违命。”
田神功说到这里,田神玉插嘴道:“我本是想与将军说的,让我们护送他策马回长安,阿兄拦住了。”
薛白道:“不说是对的,军命最重要。”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酒囊来,道:“喜酒。”
“谢郎君!”
三人说话的地点在丰味楼一间隐秘的屋舍,因薛白并不想太早让旁人察觉到他与田氏兄弟之间的关系。
喝了酒,说过了在河东的经历,田氏兄弟看向薛白,则是感慨不已。
“我们在边关,也听说了郎君中了状元,当了高官。”
“小官而已。”薛白真心觉得这是小官,摆手不谈,问道:“王忠嗣对平定南诏是何打算?”
王忠嗣虽与他交好特意风雨兼程赶回来赴他的喜宴,却没有在喜宴上与他多谈。
这些事,算是机密军情。
田神功、田神玉听了问话其实也为难,但犹豫片刻,还是向薛白透露了。
“节帅愿意南下。”
“旁的我们真不知道,但节帅认为,攻南诏,当如高仙芝灭小勃律国,兵不在多,在出其不意。”
“你们会随他南下?”
“是。”
田氏兄弟有些振奋。
河东不比陇右有建功立业的机会,他们早盼着到南诏立功却不曾担心过水土不服,或中了南边的瘴气。
~~
同一天,李隆基召见了王忠嗣。
他们是义父义子,却有许多年没有好好地谈上一场了。
王忠嗣一进殿便拜倒在地,表明了态度,道:“阁罗凤叛陛下而侍吐蕃,辱大唐天威,臣愿为陛下擒他回长安,献捷于宫门外,消陛下之怒!”
“起来吧。”
李隆基对这回答并不惊讶,问道:“河东节度使的人选,你以为由谁担任为好?”
王忠嗣沉默片刻,应道:“臣平南诏,只需要半年之期。”
原本和睦的气氛稍稍一凝,李隆基对这回答十分不喜,却没有逼王忠嗣举荐人选。
毕竟这人选还轮不到王忠嗣来定。
“半年之期,你打算如何平定南诏?”
王忠嗣抬头,有些大胆地看了看殿内的旁人,见服侍圣人的都是一些老内官了,方才开口。
“回陛下,臣大胆……臣抱恙在身,请先在长安歇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