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6章 最坏的打算

“你来杀我复仇了,我不能把女儿嫁你……”

薛白道:“我说了,没有什么仇怨,我只管眼下的利与弊。”

“等等,等等。”

李林甫忽然皱了皱眉,四下看着。

他低头,看到了袖子上写着的一列字,有些诧异地喃喃道:“我得了痴呆健忘之症?不可能。”

“右相?你以为今年是哪年?”

李林甫没理会薛白,起身,继续寻找着什么。

终于,他在桌案的抽屉中拿出一份卷宗,眯着眼看起来,之后再看向薛白,目光一闪,眼神里满是震惊与警惕。

“你不是薛平昭,你……你是,你是……”

薛白察觉到了他的不妥,上前几步,从他手中夺过那卷宗。

李林甫虽已老病,握着那卷宗的手却很有力,等卷宗被薛白抢去看,他也不再阻拦,抚着胡须,重新在椅子上坐好,目光透着茫然。

卷宗的第一页,是一张新纸,写的是“臣汝阳郡王太仆卿琎绝笔……”

薛白继续往后看去,说的是一桩旧事。

开元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一日,李琎得了武惠妃吩咐去东宫赐死薛妃,带走几位皇孙,恰逢有禁军士卒误伤了李倩,之后那禁军士卒发疯砍人,一片混乱之际,李琎把李倩带到安全处去医治,中间离开了一会,再回去,却不见李倩,他不愿声张,遂与高力士、陈玄礼说皇孙已死了。事隔十三年,李琎自称又见到了皇孙,领悟到当初犯了欺君之罪,愧对圣人,遂将此事告知。另外,他近来深受病痛之苦,了此心事,再无牵挂,不敢再面对圣人,便先走一步了。

薛白把信拿起,对着火光看了一会,道:“这是汝阳王亲笔?字迹仿得一模一样啊。”

他仔细观察了一会,留意到,这绝笔信写到最后笔迹还稍潦草无力了些,像是李琎愧而求死,情难自抑。

若非知晓真相,连薛白都要以为这信是真的。

卷宗内还夹着一些别的东西,比如李琮当时请求抚养李瑛之子的奏书,几个皇子的名字都清清楚楚,唯独没有李倩。

薛白看了一会,忽然回过头,只见李林甫正聚精会神地盯着他看,那双斗鸡般的眼睛灼灼放光。

“这是吴怀实伪造的,还是右相伪造的?”薛白问道。

“你不是薛平昭?你是……皇孙李倩……你是来杀我的?”

薛白想了想,自嘲一笑,丢开手中的卷宗,道:“好吧,虽然这里面有些证据是伪造的……但我不得不佩服你们的洞察力。”

李林甫没有回答,显得有些迟顿。

薛白道:“你们总是先给人把罪证定好了再炮制证据,但偶尔确实是能猜中一两次。”

李林甫眉毛一跳,缓缓道:“你承认了?”

“承认就承认,反正你也记不得。”

薛白随口说着,把李琎的绝笔信撕下来,撕成了几片,背过身,放在烛火上烧了。

一缕青烟腾起。

“你……皇孙?咳咳咳……”

“不要怕,我真不是来复仇的,与皇位比起来,仇怨不值一提。”薛白自嘲道:“与你说说也无妨,我心中偌大志向,也只能与你这个癔症之人说了。”

“癔症?我没病,本相告诉你,你死定了。”李林甫摇了摇头,犹没分清这是哪一年,道:“你冒充杨慎矜之子以瞒身份,但瞒不住,圣人一旦知晓,你死定了。”

“真的吗?”薛白轻哂一声,拉过一条胡凳,在李林甫对面坐下来,道:“我来告诉你,会发生什么。”

“你死了,休想连累本相。”

“李俨、李伸、李俅、李备都没死,我为何会死?”薛白道,“这次我面对的危险,不同于任何一次。以前我若输了,我会死。而这次我能继续瞒住最好,瞒不住最坏的结果,我恢复皇孙的身份。”

“你居心叵测,圣人必杀你!”

“不,我会成为制衡李亨最好的工具,代替你,成为太子的下一个对手。”

李林甫此前并没有想到这一层,不由愕然了一下。

薛白笑了,道:“当圣人知道我是李倩,所有人都以为我会被赐死。但我可以哭,可以满地打滚地求饶,我还年轻,羽翼未丰,对圣人没有威胁,他留着我,比杀了我更有用。”

“不,你有威胁。”李林甫道:“你太聪明了,你总是能出人意料,圣人永远猜不对你能做到哪一步,他绝不敢用你。”

“大不了就幽禁我,你想想,若你有我这样一个孙子,真会杀了吗?”

李林甫不答。

薛白道:“可圣人能幽禁我多久?没有人对付安禄山,等圣人驾崩,安禄山必起兵阻止李亨登基,宫变一起……你知道我背后有多少支持者吗?你知道十三年来谁庇护我并教了我这一身本事吗?”

“谁?”

“你看不到,但他们无比强大,他们是大唐的忠臣义士。”

这些问题,李林甫很在意,因此以前追查了很久,此时才终于得到了薛白的回答。

“右相。”薛白加重了语气,道:“一直以来你是圣人制衡东宫的工具,可你有自己的主张吗?你想拥立谁继位?”

“用不着你管。”

“那你百年之后,儿女何以为继?”

“你说什么?”

“我说,不如发疯赌一把吧?”

“你说什么?”李林甫道:“端午御宴马上要开始了,你还不扶本相入宫?!”

薛白道:“右相看我是谁?”

李林甫伸手便要打,薛白反应快,避开了,退了两步。

“不孝子,去让苍璧备马。”

他似乎又发病了,不记得了方才发生了什么。

薛白今日来与他聊到现在,全成了白费工夫。

此时再指望于说服李林甫来帮忙对付吴怀实已来不及了,薛白遂执礼告辞。

“好,这就去备马。”

李林甫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脸色逐渐深沉起来。

吴怀实所言不错,薛白是不是皇孙,一诈就知,眼下果然是诈出来了。

但真诈出来了,他反而觉得难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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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白回头看了一眼右相府,登上钿车。

杜妗犹在等着,问道:“如何?”

“该是稳住他了。”薛白道:“不论如何,朝堂这边我们暂时不管了,只管宫中。”

“准备与李琩御前对质?”

“不。”

薛白摇头道:“想到对质都累了,李隆基亦是烦了……直接找高力士,此番他是最关键的人物。”

“我派人查了,他还在御前。”

“他宅院改建之事呢?”

“明日方设宴。”

两人所说之事是,高力士把他在翊善坊的宅院捐出去当寺庙,名为保寿寺,为圣人祈福。这也是如今宦官积德行善的常有之事,如今保寿寺已改建好了,昨日刚把铸好的寺钟挂上。

薛白本期望着高力士今日在保寿寺设个宴,好有个说服他的机会,终究是时机不恰巧。

他想了想,问道:“郭千里在何处?”

杜妗还在整理各个伙计送来的消息,在一堆纸头里找了找,道:“就在保寿寺,寺庙落成,要处置的事多,他带人过去看守。”

“去保寿寺。”

马车才进翊善坊,远远就听到了钟声。

那钟声就没有断过,每响一下,就有欢呼声配合着响起。

薛白让刁丙去打听了,原来高力士这钟不是轻易能敲的,谁敲一下,就得当场施舍一千钱,即便如此,还是有人在不停地敲,希望施舍得多了,能得到一个明日赴宴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