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一。
四更天,屋外还黑蒙蒙一片,屋中已点起了火烛,青岚与永儿轻轻推醒了睡梦中的颜嫣。
“娘子,醒来吧,郎君与虢国夫人已在用早膳了。”
颜嫣没听清后面说的,记忆还停留在睡着之前与薛白、杨玉瑶听故事的情景,以为自己在大堂上睡着了,遂嘟囔了一句。
“好,我回屋再睡。”
她好不容易睁开眼醒来,才想起薛白夜里已经将她抱回榻上了,于是睡眼惺松地到了堂上,只见薛白与杨玉瑶等人已打扮得分外隆重。
“夫君、阿姐,你们做什么去?”
杨玉瑶玉手一抬,捂着嘴打了个哈欠,道:“别提了,玉环过个生辰,却要我这当姐姐的早起伺候着。”
她昨夜饮了酒,脸色还有些红,自有股慵懒的风韵,颜嫣看得十分羡慕。
“我也去吗?”
“忘了?你说的,我们出门前唤你起来吃些东西。”
“我有说吗?”颜嫣揉了揉眼,嘟囔道:“贵妃可真是气派,过生辰,这么多人变着法地献好玩的逗她开心。”
薛白闻言看了她一眼,想着倘若有朝一日能实现心中抱负,眼前这个迷迷糊糊的小姑娘有的是母仪天下的气派……终究是想得太远了。
“夫君看我做什么?”
“伱脸色不太好,不太舒服?”
“没有。”颜嫣道,“就是这阵子太高兴了,有些累到。腾空子说是我说了太多话,伤元气。”
杨玉瑶遂从一个锦盒里拿出一块透花糍,道:“尝尝这个,吃过了你再去歇一会。”
“这是阿姐给贵妃的贺礼,我可不能吃。”
“不妨的。”杨玉瑶道:“我年年都送这个,玉环早吃腻了,多一块少一块都一样。”
众人一起用了朝食,待时辰差不多了,薛白与杨玉瑶出门去往大明宫。
颜嫣则自转回正屋睡回笼觉,这一觉睡到了天光大亮,耳畔又听到了永儿的呼声。
“娘子,有给郎君的信到了呢。”
“永儿你一天到晚真吵。”
颜嫣起身,发现身子骨已舒坦了一些,不像以往发病时那么沉重。
她有些惊喜地感受了一会,方才问道:“谁来送信?”
“是杜二娘身边的女使送来的,说这信是从汴州随着丰汇行的邮差来的。”
“丰汇行如今还有邮差了?”颜嫣道,“夫君以前好像提过一嘴这事,是给人送家书的吗?”
永儿不明白自家娘子关注的怎么都是这样的细枝末节,道:“可那女使说一定要将信交到郎君或娘子手里,宁可等着,也不愿交给我呢。”
“这是尽忠职守,更衣,我去见她。”
也许是杜妗有过交代,颜嫣见了人,很快就拿到了一个厚厚的信封,封上写着“薛白亲启”“长安宣阳坊西街第三宅”数字。
一看字迹,她便赞道:“好书法,苍劲雄浑而气势飘逸,用笔收放自如,法度不拘一格,功力了得。”
永儿上前看了一眼,问道:“真是好书法,笔墨酣畅,一气呵成,娘子能看出是谁的字迹吗?”
“夫君识得的人里擅书法的多,可不好猜。”
主仆二人便拿着这信封回了颜嫣自己的书房,也不拆信,只分析着上面的书法。
薛宅与其他宅院最大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女主人也有一个自己的书房,且占地并不小,里面摆着三排书架,放着颜嫣各式各样的藏书,有故事有字画,已经快要放满了。
没猜多久,永儿忽然“咦”了一声,道:“娘子,还记得蓝田驿诗墙的拓本吗?”
“看书法的眼光可以嘛,快拿来看看。”
因竹纸的推广,如今长安市面上各种书籍层出不穷,李白与薛白在蓝田驿墙上题的诗也有好事者将它们制成了书籍,薛白还开玩笑地说过这该是要给他与李白什么版金的。
很快,一本诗集与那封信便被摆在了一起。
“不像。”颜嫣道:“但这所谓的拓本不是真的拓本。”
“是呢,郎君说了,这书籍是旁人照着李白的字迹仿的,缩小了许多,李白写在墙上的字可大呢。”
永儿偏了偏头,道:“不过,这信一定是李白写的。”
得出了结论,颜嫣便将这信封收好,准备等薛白回来再给他。
正准备去用膳,却有婢女跑来,道:“郎君回来了!”
颜嫣不由大为疑惑,亲自迎出去,竟见真是薛白回来了,正脚步匆匆往里赶。
“嗯?夫君是独自回来的,可是贵妃的生辰宴结束了?”
“还未开始。”薛白道:“少了个道具,我回来拿一趟……对了,你感觉如何了?”
“已经没事了,舒服多了。”
“我让青岚去请腾空子了,她一会便会过来陪你。”
颜嫣狐疑地看了薛白一眼,问道:“夫君莫非是担心我才回来的?”
“真是有伶人忘了拿装扮的。”薛白走到侧院,指了指一个很大的布兜。
“那是什么?”
“肚子,安禄山的肚子。”
颜嫣笑了笑,将收到的来信递出,道:“夫君回来得正好,你的忘年交给你寄了信。”
薛白多的是忘年交,但一看信封便知是李白,拆开看了,只见里面只有一句话,李白说是要往幽州至安禄山麾下谋出路。
后面是一首诗,诗名为《留别于薛白游塞垣》。
“太公渭川水,李斯上蔡门。”
“钓周猎秦安黎元,小鱼鵕兔何足言……”
诗的前半部分皆是典故,叙述了古时天下的纷争,隐隐暗示圣人身边奸邪围绕。
而关于这次幽州之行,李白只写了四句,但这四句话却颇有深意。
“且探虎穴向沙漠,鸣鞭走马凌黄河。”
“耻作易水别,临歧泪滂沱。”
薛白微微一叹。
虽然李白没有明说,但该是因薛白提及了安禄山的不臣之心,遂决定亲自北上,打探安禄山的虚实。
一直以来,李白在薛白心中都是大诗人的形象,可真正相处下来,首先感受到的反而是一股侠气,恰如其诗中所言“即知朱亥为壮士,且愿束心秋毫里。秦赵虎争血中原,当去抱关救公子”。
这些年,在朝堂之上,薛白没见到有几人心系天下,反而是长安之外,有许多义士不得已而离开了他们最怀念的长安,鸣鞭走马,走进了风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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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赶回大明宫的一路上,薛白脑中一直回荡着李白的诗。
直到一段舞乐响起,打乱了他的思绪。
他转头看去,花团锦簇的场面里,圣人与贵妃终于入席了。
原以为既然是杨玉环的生辰宴,那也许会排一场《白蛇传》,哪怕是不能由她亲自扮演,能够观赏也好。但宴会开始,首先却是献礼。
等袁思艺把安禄山送来的宝物一件件呈上前,开了一个好头之后,杨国忠便开始拿出他准备的各种贺礼。
首先是一颗夜明珠,透着淡蓝色的光,十分夺目。
“圣人、贵妃,此珠曾为宰相张说张公所有。”杨国忠说着,还稍稍瞥了张垍一眼,继续道:“此珠名为‘记事珠’,若有阙忘之事,则以手持弄此珠,便觉心神开悟,事无巨细,涣然明晓,一无所忘。”
“哦?”
李隆基大为惊奇,问道:“真有此奇效?”
杨国忠答道:“张公曾亲口说过,他过目不忘的本事,便因为此珠。”
“来,给朕看看。”
很快,李隆基将那记事珠握在手里,只觉手掌一片冰凉,但这冰凉又十分舒服,让人神志一清。
至于能不能记起忘记之事,他这皇帝还没到忘事的年纪。
“太真,你试试。”
高力士连忙上前,双手捧过这记事珠,递向杨玉环。
杨玉环正在用一个刚收到的金盆净手,没有马上接。
高力士于是捧着记事珠,努力回想着,开元二十五年看到的那个尸体是否早年间见过的李倩……根本一点都想不起,可见这记事珠无用。
待杨玉环擦了手,接过记事珠摆弄了一会儿,问道:“圣人,臣妾可否将它赠给旁人。”
“太真的生辰,太真的贺礼,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杨玉环遂道:“张驸马,既是你阿爷的物件,那便物归原主吧。”
张垍诧异之下连忙出列,执礼道:“臣谢贵妃赏赐,臣以为物尽其用,斗胆请贵妃将此记事珠赐给右相,以解右相健忘之症。”
李林甫今日也来了,正坐在那里沉默不语,闻言脸色难看下来,很不高兴地瞪了张垍一眼。
之后,公卿贵胄们各自拿出了精心准备的贺礼,仿佛越是稀奇贵重,越能表明对圣人的忠心。
这一番献礼,天色渐暗,殿中已添了烛火。
薛白留意到,建宁王李倓送的是一张完整的狐狸皮,据说是亲自猎得的。
李隆基很高兴,夸奖了群臣一番,直到不再有他感兴趣的贺礼,忽道:“薛白,你既是太真的义弟,可有准备贺礼。”
“臣得圣人重托,任为游艺使,特献上一样游戏,为圣人、贵妃排遣无聊。”
“好,摆驾一观。”
李隆基早就知道薛白在太液池畔改建了一排房屋,也数次派了心腹宦官去看过,可惜看不出所以然来。问了一些伶人,据说是要薛白调度才算好玩。
故而,今日群臣的贺礼之中,唯有薛白的布置让他最为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