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0章 眼光

李林甫身体不太好,聊了一会之后,感到累了,闭上眼歇着。

薛白想起来,昨日与章仇兼琼谈话也是类似的情形,给人一种朝廷重臣都已老病的感觉。

有趣的是,李林甫都到这个份上了还防着旁人取代他的权力地位,而章仇兼琼身体衰弱却还担心被李林甫嫉妒。

“确实该遣一位重臣去西南节制。”

李林甫歇了许久,终于开口,又道:“此非我排挤杨国忠,南诏之事,并非你想得那么简单,如高仙芝一战攻灭小勃律国,西南便安稳了吗?错了。”

薛白耐心听着,他知道李林甫有很多不堪,但作为宰相,确实是最了解大唐形势的人。若说他提议让王忠嗣突袭南诏是战术层面的想法,此时李林甫说的就是战略层面的事了。

“大唐要的是一个从嶲州、姚州,到安南的西南防线,以遏制吐蕃,扶持南诏,乃因大唐不能直接控制六诏与爨地。就算杀了阁罗凤,只能给圣人出一口气罢了,若真想西南安宁,该有重臣节制,能调度剑南节度使、安南都护府、姚州都督府……王忠嗣不行。”

“为何不行?”

“圣人信不过他。”

薛白问道:“杨国忠可以?”

李林甫没有回答,而是道:“西南的将领,鲜于仲通、何履光、王知进、李宓等人,俱是桀骜难驯,缺的是一个像信安王李祎那样的人物。”

这番话,薛白此时还体会不深。

但他能感受到整个大唐的内虚外实,就像昨日他发现在朝廷公文里声名不显的章仇兼琼,其实是一个智勇双全的名将,对整个西南局势的把握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而李林甫所说的这几人,想必也都很不简单。

这般想来,薛白反而有些理解李林甫为何明知阁罗凤有异心还笃定其人不敢叛,从表面上看起来,被这么多响当当的大将们围着,谁都叛不了。

不过,这些人中谁有真本事,谁是空有其名,还得试一试才知道。

……

薛白到离开时也没见到李腾空。

近来他到右相府少了,她大概也不常回来。如此,也许内心已平静了许多,可以专心修道了。

年少时的感情总是这样,不是忘了,而是后来渐渐就见得少了。

李林甫则看着薛白的背影,招过李岫吩咐了几句。

李岫不由问道:“阿爷既看出了薛白的目的,还助他打发唾壶去蜀?”

“唾壶拜相迫在眉睫,薛白要何日才能拜相啊?”李林甫道:“那竖子要升官,为父拦着,是不愿再激怒安禄山。他若能逼杨国忠出手,随他去吧。”

“喏。”李岫再问道:“可若,杨国忠立功了呢?”

“西南大将林立,犹生变乱,如今需有信安王李祎那般人物。”

李林甫喃喃着,疲惫地反问了一句。

“唾壶配吗?”

~~

次日,兴庆宫。

勤政务本楼。

杨国忠觐见时留意了一下,今日竟未听到丝竹声。

他猜想,该是圣人玩过了大阵仗,暂时对斗鸡走狗的旧花样提不起劲了。

待入了殿,却见圣人正负手站在一张舆图前,目露思索之色。杨国忠遂又想,圣人该是缺钱花了,正在看还有哪路进献未到。

“臣杨国忠恭请圣安。”

“杨卿来了,不必多礼。朕记得你曾在章仇兼琼幕下任推官,可有此事?”

“是。”

“章仇兼琼还是不错的。”李隆基开口赞称道,“任蜀八年,扼吐蕃、抚南诏,卓有成效。”

当然,他虽然欣赏章仇兼琼,却没想过任他为相,他出身太过低微了。也许这才是李林甫没有真的迫害章仇兼琼的原因,而非其内敛、低调。

“这都是圣人晓谕,方有成效。”

“休得在此溜须拍马。”李隆基问道:“章仇兼琼的功劳里,可有你出谋划策之功?”

杨国忠连忙谦逊道:“臣只是略尽薄力而已?”

“郭虚己死后,伱荐鲜于仲通接替其职,为何?”

杨国忠偷瞥了一眼,见圣人正在看的是西南的地图,心想该是薛白谋官一事又送到御前了,遂应道:“臣久在川蜀,也曾在鲜于仲通手下办事,知他甚有能耐,且为人忠心。”

李隆基听了,点了点头,问道:“若朕用王忠嗣攻太和城,除阁罗凤,继续用他经略南诏,可否?”

“不可。”杨国忠毫不犹豫应道:“王忠嗣虽为圣人义子,然实非经略南诏之人选,臣以为,他若能立下大功,该迁其回朝任兵部尚书。”

他难得见圣人询问他这些国事,以前国事都是悉数交付于李林甫的。

那今日这是为何?莫非是……要拜相了!

想到这里,杨国忠不由打起了精神,仔细应付着诸多考验。

“那杨卿以为,谁可担此重担?”

“臣依旧举荐鲜于仲通。”

“为何不是何履光?”

杨国忠想了想,他并未收到过何履光的礼物,只听说过有这么一位左武卫大将军在安南督都府,却并不了解对方,遂答道:“臣以为……何履光桀骜。”

“朕若重设姚州都督府,谁可为云南太守?”

“臣以为,该等太和城破,论功行赏,方可服众。”

李隆基点点头,道:“杨卿先告退吧,容朕考虑。”

“臣遵旨。”

杨国忠本还想提一提他那个《游仙窟》的秘室,见圣人难得郑重,也不敢多言,缓缓退下。

事关相位,着实该慎重。

再一想今日御前奏对,他对自己的回答还算满意,虽没有什么卓越的建议,但至少是能符合圣人心意的。

待回到府中,他当即招过一众幕僚,迫不及待宣布了这个好消息。

“我可能要拜相了……”

~~

兴奋得一夜没能睡好,次日杨国忠起来,只见天色灰蒙蒙,窗外响着淋沥沥的雨声。

“每下一场雨,天就更热了啊。”

其实在他眼里,长安的夏天已经不算热了,川蜀可比长安热得多。

也不知宰相的任命什么时候能下来?

脑子里总念叨着此事,竟真让他盼来一份敕令。

杨国忠大喜过望,连忙更衣净手,往大堂听领,然而,待听得那圣谕,他却是惊得六神无主。

“什么?赴蜀?我怎么能赴蜀?”

“国舅这是不想领旨吗?”

杨国忠顾不得大雨,连忙赶往兴庆宫请求觐见。

待到李隆基接见了他时,他已淋得浑身湿透,自发迹以来,他已许久未遭受过这等罪。

“陛下!”

杨国忠几步赶到丹墀前,拜倒在地,道:“陛下可是厌了臣,忽然遣臣入蜀。臣若不能侍奉在御前,臣……舍不得陛下。”

李隆基又惊讶又好笑,道:“起来说,来人,赐杨卿一件衣裳,莫着了凉。”

“臣请陛下收回成命。”

“好好好,那衣裳就不赐了。”李隆基莞尔道。

杨国忠欲哭无泪,被弄得不知如何是好啊。

李隆基这才道:“是右相举荐的你,他说的甚有道理,南诏不比小勃律国,并非除掉阁罗凤即可,需有重臣节制。”

“右相这是要害我啊!”杨国忠顾不得其它,连忙道:“右相嫉妒臣得圣眷,臣若离了长安,必为之所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