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东,灞桥驿馆。
木制建筑已经很老旧了,二层小阁楼的木地板上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响声。
吉温站在窗边,看着楼下,一个年过四旬的丑陋胡姬正站在道旁揽客,与商队的马车夫讨价还价,为了两文钱斤斤计较。
杨齐宣端着水走到了他身边,抱怨道:“好歹也该派个随从,此去范阳可还远着。”
“你若是待不惯,回京兆府狱去。”吉温不仅口臭,脸也臭。
但他也知道只带着杨齐宣肯定是不可能跋山涉水回到范阳的,故而已经与安禄山布置在长安的眼线联络,约在驿馆相见。
此时他感到有些麻烦之处在于,待会儿对方来了,该如何解释。
楼下的老胡姬与马车夫谈好了价格,进了驿馆,过了一会,老胡姬那明显是虚假的呻吟声就响了起来。
他们就在楼下,杨齐宣透过地板的缝隙还能看到女人松驰的皮肤,男人花白稀疏的头顶,他不由悲从中来,心想自己本是贵胄,为何沦落到与贱民为伍的境地。
可事实上,那马车夫至少还有嫖资,而他与吉温连住店的钱也没有,等着接应他们的人来付钱。
正想着,官道的西边有尘烟扬起。
“吁!”
马匹驰到驿馆大门前,当先一人翻身下马,正是安庆宗的侍卫长。
吉温大喜,准备下楼去迎,点些酒菜,换个客房。但还未转身,却见安庆宗竟也亲自来了,其身旁还有一人并驾齐驱,更是让他惊疑不定。
“那是?薛白!”
“什么?”
杨齐宣正在铺床叠被,闻言骇然色变,探头往窗边一瞧,迅速又缩了回来。
两人都是在薛白手上吃过大亏的。躲在阁楼里面面相觑,不敢下去。
偏偏躲是躲不过去的,没多久,楼梯上已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之后有人砸响了他们的门,咣咣作响,震下一片灰尘,像是要把楼也拆了。
“吉先生,出来吧。”
吉温咂吧着嘴不敢回应,转头看去,只见杨齐宣已缩到了床底,一脸惊恐地冲他摇着头,示意不敢出去。
想到来的是安庆宗,怎么也算是自己人,吉温稍稍镇定,在那屋门被敲得掉下来之前将它打开了。
“大郎在楼下相候,吉先生请吧。”
“是。”
吉温算是义气的,没有出卖杨齐宣。独自下了楼,只见薛白与安庆宗正坐在一个小桌边,悠闲自得地谈着话。
见了他,安庆宗当即问道:“吉先生是如何逃出来的?”
“我……我收买了京兆府的官吏,逃出来的。”
安庆宗一听就摇了头,转头看了眼薛白,道:“他说他是逃出来的。”
吉温连忙岔开话题,道:“大郎,你如何能与此子来往,他可是一直要害府君啊。”
“不会了。”安庆宗语气笃定,道:“薛郎很快要与阿爷和好,共同为大唐社稷出力。”
“可他擅于骗人,大郎莫被他骗了啊。”吉温想到了当年被薛白骗得团团转的经历,语气情真意切。
薛白懒得接他这些话茬,问道:“你说你是逃出来的?”
“那当然。”
薛白遂微微一笑。
这笑容顿时让吉温顿时紧张起来,意识到自己的谎言怕是要被戳破了,若是让他们知晓自己投靠杨国忠一事,只怕今日性命难保。
他终于知道薛白是来做什么的,是来要他的命的。且办法很简单,在安庆宗面前揭破他就可以。
正惶恐着,安庆宗开口了。
“吉先生莫要诳语了,你之所以能出京兆府狱,乃是因我与薛郎对杨国忠施压。”
“这……是吗?”
吉温再一想,恍然明白过来。原来是杨国忠感受到了压力,不得不放了他,于是反过来收买他。
这般说来,他难道还受了薛白的恩惠不成?
杀子之仇不共戴天,他却不会因为薛白与安禄山合作了,就放下往日的过节。
“我们今日来,有话与你说。”安庆宗脸一板,神色严峻了许多,道:“你在长安强抢民女一事,我已知晓了,很不喜欢。”
“是,是,下官知错了。”
“若非薛郎为了向阿爷表达诚意,我本不愿出手救你。”
吉温脸色尴尬,俯首听着。
本以为受安庆宗一顿教训也就是了,没想到安庆宗说完,还看向薛白,示意薛白也说几句。
薛白也不客气,神色淡淡地道:“我对安禄山的态度有所改变,绝非要支持他大逆不道的行径,而是希望他能够忠于陛下与殿下;我同意让伱回范阳,绝非纵容你过往的恶行,而是让你去告知安禄山,往后放老实些。”
这番话非常严厉,可却不适合由薛白来说,他的身份地位以及彼此过往的关系都注定了他这般批评只会起到反效果。
吉温听了,非但没有想要改过自新,反而想着一定得要劝安禄山谋反,最不济也要劝安禄山除掉薛白。
他嘴里应喏,恭敬听训,心里暗骂道:“该杀的竖子,跑出城来就为摆谱吗?”
好在,教训过他之后,安庆宗也就安排了随从护卫送他往范阳。
“大郎,还请容我详禀。”吉温收了盘缠,还要引着安庆宗到一旁私语。
凑得一近,一股口臭味便脱口而出。安庆宗几乎被熏晕过去,连退了两步,接着又听吉温凑上前来说了一句。
“薛白狡诈,万不可相信。大郎派给我的随从护卫里可别混入了他的人啊。”
安庆宗捂着鼻子,应道:“放心,都是从小护我长大的人。”
“那就好,那就好。”
吉温悻悻应了,等送走了安庆宗与薛白,才重新回到客房,只见杨齐宣正半蹲在窗边往外看,鬼鬼祟祟的模样。
“别看了,人已经走了。”
“他们不知道我在这里吧?”杨齐宣问道,声音发虚。
吉温讥笑道:“谁会在意你这样的小角色?”
“我与薛白有仇怨,他若见了我,一定不会放过我……”
杨齐宣说着,忽然一愣,呆呆看着窗外。
吉温连忙上前两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到了一辆马车上有女子掀帘与薛白说话。
隔得虽远,那娇羞之态却还是显得极为动人。
“哈。”吉温遂笑道:“这便是你心心念念的季兰子了?”
杨齐宣怅惘不已,许久才回过神来,咬牙切齿道了一句。
“夺妻之恨,不共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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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薛白要出城办事,李腾空则想去采些草药,便一起出城来了,李季兰则是非要跟着她来的。
方才她们也跟着薛白去了那驿馆稍作歇脚,才进大堂,却听到一旁的马房内有人正在哼哼呀呀地办事。她们当即便吃了一惊,连忙又跑回了马车上。
由此,李腾空神色就有些不太自然,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李季兰则很快就缓了过来,掀帘看去,见薛白正在驿馆门口与安庆宗话别。
安庆宗要回长安,而他们还要往蓝田去采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