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得东都留守李憕,知道那人头是真的。”
贺兰进明憋了半天,等入夜到了住处了,掩上门当即便与贺兰至嘉讨论起今日所见之事。
“我看颜杲卿的眼神,卢奕的头颅也该是真的。难道,洛阳城被叛军攻破了?”
这虽是一个疑问句,但兄弟二人在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进而对朝廷的敬畏也有了一丝动摇。
安静了片刻之后,贺兰进明忽然以一种坚定的语气自语道:“还有潼关,叛军绝不可能攻破潼关。”
“有一件事可以确定,薛白一直在骗人,局面并不像他说的那般好。”贺兰至嘉道:“且看吧,他早晚瞒不住。”
贺兰进明原本皱着眉忧愁国事,听他如此说,把心思转到怪罪薛白这件事上,心理负担顿时就小了很多。
“各个郡守都是冒着风险在效忠社稷,全都听一个年轻人的命令,倘若他估错了局势,我等丢了性命无妨,只怕误了大局啊。”
“一开始便是他们杨党逼反了安禄山……”
有了这样的抱怨,贺兰兄弟对薛白就很难做到同心协力,难免就带着些抗拒排挤、看笑话的心态。
次日,眼看薛白站在城头认认真真与颜杲卿商议守城的具体事项,他们冷眼旁观,想的是“竖子真当自己是讨贼盟主了,何德何能?也就是颜杲卿为攀附贵妃,肯腆着老脸听一年轻人胡乱指挥”,待看到薛白鼓励士卒,他们想的是“竖子又在装模作样,早晚要众叛亲离”。
有时他们会想到平原城被攻破、薛白一败涂地,此事带给他们的快感,竟超过了对叛军的恐惧。
他们希望更多的将士能够看破薛白的虚伪、无能,清醒过来,推贺兰进明为盟主,号令河北。
终于,不等平原城修缮好防事,伴随着漫天尘烟,大股的叛军由远及近,向平原城推进、包围过来。
那动静像是从天上传来的,很嘈杂,而且一直没有停下来,就像是把千军万马装在一个盒子里罩在耳边。
“报,东面有叛军杀来!”
“北面有叛军!”
贺兰进明连忙在城头上策马奔行,赶到了城墙的东北角,放眼望去,心“咯噔”一下沉了下来。
叛军的兵力比他预想中要多得太多,他原本还想着最后若是不敌,可退出平原城,眼下却是四面合围,连退路都被封锁了。
“来的是何人?”
贺兰进明赶马到了城西南,发现叛军主将的大旗已经很近了。
那旗帜正在风中翻卷,他努力瞪大了眼看了一会,终于看清那是個大大的“史”字。
“史……来的不会是史思明吧?”
贺兰进明惊恐地向后退了一步,揉了揉眼。
他作为北海太守,对安禄山、史思明都有一些了解。认为安禄山的才能更多的表现在“欺骗”二字上,早年间讨了张守圭的欢心,后来讨了圣人的欢心,也常常能把各个部落首领哄得团团转。可若论行军打仗,史思明是个比安禄山更可怕的人。
只看史思明年轻时的一件小事便知其人之才干,他曾路过奚人的地盘被擒获,于是扮成了大唐的使者,并凭气度让奚王相信了他,之后甚至带着奚人的一个名将去朝拜天子,到了平卢之后,将对方连同三百奚人精锐当成俘虏献了上去,不仅保全了性命,还由此立了功劳。
眼看着是这样一个叛军大将率大军杀到眼前,贺兰进明连忙赶到薛白面前,问道:“你可料到了这情形?朝廷真能有援军吗?!”
这次薛白没有怪贺兰进明动摇军心,因为此时惊慌失措的远不止贺兰进明一个,平原郡的将领们乃被颜杲卿临时说服归附朝廷的,决心本就不够坚定。
史思明仅仅亮出一个姓氏,守军已是军心动摇。
但,薛白脸上竟是流露出喜色,抬手一指,朗声道:“看到了吗?叛军要逃回范阳了!”
贺兰进明一愣,若非亲眼确认过洛阳留守李憕的人头,差点就要信了薛白的。
“叛军粮道被断,加上在洛阳遇到了高仙芝的大军,进退无路,安禄山已别无他法,唯有转回范阳以自固。”薛白高声道:“偏偏我等封锁了叛军北归的道路,故而他们心急如焚,先是以假人头威慑,意图骗开城门,如今连大将也派出来了,我等只须闭门坚守,则叛军自溃,到时人人有功,封妻荫子,厚赏自不待言!”
……
这是史思明大军围城的第一夜,平原将士们的士气暂时还算稳得住。
到了后半夜,薛白下了城头,没遇到颜杲卿,便往衙署走去,入内,颜泉明迎了出来,低声道:“阿爷在后院。”
“怎么?”
“无咎看了便知。”
薛白遂悄然随颜泉明过去,到了一看,堂内只点着寥寥几根烛火,光线昏暗,颜杲卿正坐在烛光前,背影显得有些佝偻,身旁摆放着成堆的稻草。
窸窸窣窣的声音中,薛白上前,见到颜杲卿正在把茅草一根根缠绕着。
“丈人这是?”
颜杲卿指了指面前的三个匣子,道:“给他们扎一个身躯。”
那匣子里放的是李憕、卢奕、蒋清的头颅,此事倘若传出去,士卒们便要知道这三人是真的死了。
不等薛白开口,颜杲卿又补充道:“放心,老夫没有假手于人,此事绝无旁人会知晓,悄悄地做。”
“何苦呢?”
“洛阳这么快失守,不用看也知,满城官员弃城而逃者必不在少数,屈身事贼者更是不知凡几。国危而秉忠持节者,几人?我不得已,否认了他们,连一块墓碑也不敢为他们竖,草草一葬,心中何等愧疚?唯有亲手为他们扎个全尸。”
大敌当前,薛白忙碌得厉害,但还是道:“我帮把手吧。”
说罢,他也坐了下来,帮着扎好一个茅草身躯,拿起针线,对着烛光穿孔。
“洛阳丢了,加上史思明兵临城下,你的计划怕是已经败了吧?”颜杲卿问道。
光线太暗,线不好穿,薛白把线头放在嘴里抿湿,继续穿过针眼,嘴里道:“我在从偃师到洛阳的路上安排了一场伏击,就在离白马寺不远的官道边,叛军的必经之地。本想着能阻一阻叛军攻打洛阳,争取时间,如今看起来该是不太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