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队叛军候骑探寻着地上的马蹄、车辙痕迹一路向南,在前方再次听到了河水怒吼的声音,比徒骇河还要汹涌的黄河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
唐军的所有痕迹最后都汇集到了黄河渡口边,破碎的帐篷、地上挖出的土灶、篝火的残留,以及那些沉重到无法带走的釜,岸边一片泥泞,证明唐军就是在此处渡过黄河的。
出于仔细,叛军候骑又往两边搜寻了一番,并未发现别的痕迹。遂立即回报于史思明。
“唐军渡过黄河了!”
“怎么可能?”
史思明并不相信,拧眉思量,一艘小船来回渡过黄河至少要一个时辰,载二十人,一天也只能渡二百四十人,唐军要渡过万余人,得有五十条船,可这是最极限的情形,事实上还有马匹、辎重,以及各种麻烦,如何会这么快就影都不见?
此事尚未想通,军中再次来报,却是蔡希德遣使来了。
来的是范阳节度判官耿仁智,一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说的却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现在河北诸郡被策反,只有将军收复了一个平原郡,可时间已不多了,李光弼在河东征兵,准备出兵井陉。另外,昏君已命郭子仪为朔方军节度副使,西北各军严阵以待,随时将大举东进。”
之后,耿仁智转述了蔡希德的意思,打算放弃攻打太原,退回飞狐口留兵坚守,再与史思明集中兵力攻打常山郡,先封堵住官兵进入河北的要道,再一个個收复被策反的河北诸郡。
由此可见,唐军四面合围,叛军面对的局势并不好,幸而主力已出乎意料地占下洛阳,否则眼下就是另一副局面了。
史思明听的过程中,眉头紧锁,不发一言。
耿仁智遂问道:“蔡将军是来配合将军的,将军有何顾虑?不妨直言。”
“平原郡一战,我俘虏了唐廷河北招讨使贺兰进明。”史思明先述了功绩,又道:“可惜,让薛白、颜杲卿、王难得等人流窜到了黄河南岸。”
“将军,恕我直言。”
忽然开口的是史思明帐下一名掌书记,名为周贽,道:“河南、南淮两地,多的是朝廷的兵马,不缺薛白这区区一万人了,将军还是尽快收复常山,讨伐刘客奴为妥。”
周贽这番话算是在帮着耿仁智,在他看来,薛白狡猾,追着薛白跑无益,而河北才是根本,孰重孰轻很明显。
但没想到,耿仁智沉吟着,竟是道:“薛白是一根棍子,从井陉这个瓶口插到了河北这个瓮中来,搅得翻天覆地,不得安生。若是容他在河道附近流窜,确是如鲠在喉。”
周贽听了,大恼,暗想自己替耿仁智说话,劝将军与蔡希德配合,这个蔡希德的人竟来拆台?
史思明若在山东一带攻略,必然要让蔡希德承担更多来自河东、朔方的压力。
他问道:“依耿判官之意,渡河追击?”
“可追。”
史思明目露赞赏,难得地笑道:“那就请耿判官于我帐中暂留几日,等斩了薛白,一同北上,如何?”
耿仁智认为蔡希德自大愚蠢,早有转投史思明之心,连忙起身行礼,语含深意道:“愿为将军效犬马之劳。”
周贽见此一幕,方知这耿仁智不是为大局考虑,而是为了勾搭史思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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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白并没有渡过黄河,而是佯装渡河之后,转道西向。
他打算前往魏郡,有三百里路途,全速行军需五天。
第三日下午,他们已进入了博平、清河二郡的交界处。薛白不知前方详情,不得不停下来,等待姜亥打探消息归来,在平原郡被围困以来,他的许多消息渠道都断了,只能重新打探。
于是他下令扎营休整,同时整顿着这支军队。经过一个多月的围城,数日的突围行军,他已基本能掌控这支兵马,如今则是将一些事务明确下来。
“我们来自云中、常山、平原、北海诸地,倘若继续互不统属,如何在这样的变局中存活、立功?我与颜太守、王将军商议过,从此我们合为一军,便叫‘光武军’,在此河北沦陷之际,以光复朝廷为己任……”
军中刁万岁、马相如等人还有顾虑,心想朝廷没敕封、叛军也不认,这算什么回事。但很快,他们竟都提升了,权力虽然没太大变化,可听起来却完全不同。
抛开朝廷官职来看,确有着很清晰的统属,薛白为主,颜杲卿为副佐,王难得为先锋大将,诸将麾下的兵马则重新整编,方便调派。
偶有一些不太服从的,难免被杀了祭旗。
驻营了两天,整编出雏形,而军中携带的粮草已经告罄了。
薛白坐在山脚下的石头上等着姜亥打探消息回来,又摊开了那封从首阳山传来的信,边看着边皱眉思忖,相比于含嘉仓没有足够多的粮食供应军需,他更愿相信是高仙芝找了一个难以验证的理由弃守洛阳。
可他太饿了,没有办法好好思考。
姜亥在陇右时就是候骑,对打探情报有一手,果然依约回来了,还给诸将领带了些食物。
“你们猜怎么着?博平、清河二郡也是响应了举义,但史思明杀回河北,并没有攻下这两郡治所,而是让人围着他们,直接就率军攻平原郡,先冲我们来。”
薛白点点头,清河郡太守李萼甚至还派长史王怀忠领兵到常山支援,之所以这么做,因为常山郡有井陉,朝廷王师得先出了井陉,才会增援到清河郡。
总之博平、清河二郡治城还在,但被叛军围攻着。
姜亥道:“我在前方五十里的瓦村中俘虏了一队叛军候骑,分别审问了其中几人。得知叛军驻守魏郡的主将为袁知泰,兵力有三万余人,他遣麾下将领白嗣深、乙舒蒙分别围攻着博平、清河二郡。”
“战力如何?”薛白道:“眼下叛军攻潼关甚急,能被安排守在后方的,想必不是精锐?”
“看盔甲马匹,远不如史思明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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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永济渠以南二十余里有一大片沼泽,沼泽东边的村子名为瓦村。
猎户闫三的家则安在沼泽深处,家中有一个老娘,两个兄长、两个嫂子。
是夜,闫三打猎回来,推开门,首先便见桌上摆着一桌酒菜,他阿兄正陪着几人在吃饭。
“将军,你怎么又回来了?”闫三连忙关上门,弯着腰上前,道:“不都说好了,小人给你消息,你便放过小人吗?”
姜亥咧嘴一笑,道:“再做一回买卖。”
闫三连忙跑到窗边,往山脚下看去,生怕自己上次给官兵通风报信的事情被人知晓,或因自己引来官兵把村子给抢掠了。
毕竟官兵未必就恪守军纪。
“放心,不从你们村子里过。”姜亥道,“坐下,不会亏了你。”
前一次,闫三把叛军候马所在的位置告诉姜亥,得了两串钱,又喜又怕。本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没想到钱都没花掉,买卖又上门了。
容不得他拒绝,他屁股挨着破凳坐下,余光往屋里瞥去,见到阿娘与嫂子们都在往外偷瞧,可见官兵没为难她们,这才放心下来。
“你们兄弟几个,常到永济渠码头上偷东西吧?”
“没,没有。”
“啪!”姜亥拍案骂道:“还敢抵赖?!我已听村中的货郎说了。”
闫三骇然色变,连忙跪在地上,请官兵饶他一遭。
姜亥这才说出来意,道:“货郎说,你们知道一条野路,能通到永济渠,还有船,是吗?”
“是,是。”
姜亥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金来,“这是今天的饭钱,还劳伱们兄弟给我带个路。”
“将军,那野路可不好走,荒得很。”闫三道:“将军怕是走不惯。”
“啖狗肠,你过得了,你阿爷就过得了……”
闫三说的那条野路并不从村子过,乃是在沼泽西边。他在芦苇荡里等了半日,姜亥便领着官兵来了,一万余人马,队伍极长。
“那个,将军,马匹可过不了,也不能披重甲。”
姜亥不放心卸甲,让闫三不要胡扯。
薛白则选择相信这个向导,让颜杲卿、马相如、刁万岁率部驻扎在树林中,看着马匹辎重与伤员,等待命令。
“喏!”马相如应了,心道:“又让我候命。”
之后,光武军半数士卒卸下了重甲,少量人换上少量轻便的皮甲。随着这向导穿过沼泽,竟真在芦苇荡中趟出一条能够通行的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