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郭锁冲出大殿、周围众人一阵呼喝,禁卫们见拦不住,难免有人拔出刀来。
薛白却没有下令要保护郭锁,始终冷眼旁观。
他心中愈发认定此事的背后有人安排。
可以逐渐确定的是,暂时来说李唐皇室是想要坐实他皇子的身份,至少在这个阶段这么做好处更大。
既然没能阻止他当上监国太子,那么,只要他真的是李倩,一切也能顺理成章。
只要所有人都当他是李倩,连他自己也认为自己就是李倩,他自然会去保住李唐皇室的颜面、传承,以及宗室们的性命前程。
薛白推测,对方做这些安排,目的就是要让他渐渐变成李倩。
他需要找出那个幕后推手,前提是找出郭锁的破绽,他笃定李唐皇室绝不会让郭锁死掉。
果然。
“别伤他!”
迫不及待下令的是李隆基。
太上皇虽失去了执掌朝政之权,但身份摆在这里,在这种事上说的话众人还是听的,禁卫们纷纷收了刀,赤手空拳地把郭锁死死摁倒。
这情形让李伊娘看得紧张了起来,连忙跑到薛白身边问道:“他们不会伤了阿爷的旧部吧?”
“放心。”
那边,李隆基竟是亲自走到郭锁身前,俯下身,问道:“你为何要跑?”
郭锁紧紧地抿着嘴,没有回答,可眼神里透出了惊骇之色。
见了他这表情,李隆基的眼神亦是复杂了起来。
薛白在旁边看着他们对视着的两张侧脸,虽未再听到只言片语,却能感受到他们之间的许多隐情。
他感受到李隆基一些骄傲,那是种自以为掌握了一切的傲慢,眼角那细微的挑动仿佛是在说“朕就知道,李瑛果然不无辜。”
骄傲之中又蕴藏着怒气,像是恼怒于李瑛的不孝,让薛绣蓄养私兵,被废之后还意图反抗。
除此之外,此时李隆基那稍稍牵动的嘴角似乎是想要开口挑明这些旧事,向天下人证明他没有错。然而,他很快又闭上了嘴,手微微握拳,克制了这个冲动。
三庶人案已经被平反了,而现在的李隆基没有权力再次翻案。
薛白眯了眯眼,洞察了这一切的情绪,目光转向郭锁。
“嘭!”
郭锁忽猛地向一旁的石阶上撞了过去。
“拉住他!”李隆基喝道。
禁卫与宦官连忙去拦,可还是晚了些,郭锁已撞得头破血流。
李伊娘方才还问薛白会不会伤了郭锁,转眼就见这场面,吓得捂住了嘴。
“快,救治他……”
混乱之中,薛白大步上前,伸手一探,发现郭锁还有气息,安排救治的同时,他目光迅速地掠过众人。
过了一会儿,李隆基喟叹着开了口。
“此间没有外臣,朕不妨与你等说出实情。很早之前,朕就知道这是朕的孙儿李倩,当年,朕之所以忍痛赐死三个儿子,正是听闻李瑛被废之后,还暗中派人联络旧部,朕误以为他要造反,后来方知他是要接走妻儿。”
竟与薛白所想的一样,李隆基也以此事做为确认他身份的理由,说着,甚至伸手拍了拍薛白的肩。
“现今常有人质疑这不是朕的孙儿,奇怪一個身在东宫的孩子为何会出现在驸马薛锈府中,奇怪为何会有他下落不明甚至夭折的说法,可是不是朕的孙儿,朕难道还能不清楚吗?”
说到后来,李隆基痛心疾首,老目含泪。
高力士见状,上前与薛白道:“太上皇这些年一直在探查当年之事,正是因愧对殿下、怜惜殿下,才万般回护于殿下,也为殿下能成为大唐栋梁而欣慰啊。”
这般说,只不过是给出了一个当年之事的大概脉络,各种细节、每个时间节点发生的事情都是没补足的。
骗一骗别人可以,薛白却是不信。
在薛白看来,也许李隆基知道的确实比别人多些,知道薛绣蓄养私兵,知道李瑛派人回过长安联络,因此一见到郭锁,便想到居然还有没杀掉的李瑛部下,那肯定是当时不在蓝田驿。但是为了接走妻儿,送到薛锈府中,这肯定是顺势瞎编的。
可笑的是,这一切最开始就是他自己设计的,现在遂了他的意,所有人都在配合他的表演。
这让他想起了杨慎矜、薛灵当年在御前认亲的情形,那两次其实明眼人都知道薛白不是他们的儿子,他们自己也知道,那为何还愿意认一个假儿子,有利可图而已。
现在是第三次,道理也是一样。
李隆基、李琮,并不比杨慎矜、薛灵之辈高贵多少,只要为了趋利避害,堂堂皇室也能与一个滥赌鬼同样德性。
或许,当有更大的利益趋动时,李隆基也能千万百计地去证明薛白真是他的亲生父亲。
不论如何,薛白得到了宗室的认同。
当他拥有足够的权力,自然会有人替他证明他配得上。
宗正卿李祗颤颤巍巍地举起酒杯,万分欣慰地道:“天佑大唐,储位回到了最有资格继位的李氏子孙手中,何尝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天佑大唐!”
众人举杯共饮。
随着这一杯酒,薛白能感受到李唐宗室们对他的敌意迅速地消减下去。他们真的开始把他当成侄子、兄弟,视他为李倩。
“殿下,我来也敬你一杯。”
咸宜公主李娘端着酒杯过来,一只手捂在她那颇为丰满的胸前,似乎担心薛白那居高临下的目光破坏了姑侄之间的亲情。
薛白杯中的酒已经被他倒掉了,举着空杯与她碰了一下,装模作样地饮,却连嘴都没碰到。
这拙劣的表演却让李娘倍感荣幸,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以前的事是我不对,其实啊,当时我一看你,就觉得可亲,莫再怪我了可好?”
薛白却只是点点头,李娘摸不准他是何态度,又说了几句没用的,“咯咯”笑了两声退下去。
之后,宗室们一个一个地上前敬薛白,由着他滴酒不沾,他们自己一杯一杯地干尽杯中酒。
他们把自己灌醉,然后认定了薛白是李倩,那种祖宗社稷被篡夺的不甘与屈辱感,也随着这一杯杯酒被麻醉、被驱散。
那些想阴谋篡夺李唐社稷的人才要不甘,看,现在李唐社稷牢牢掌握在李唐子孙手中了。
当然,偶尔也会有一两个宗室子弟不满,私下嘀咕着。
“即使他真是李倩,他阿爷谋逆,还有何资格当储君。”
说话的是李隆基第二十子延王李玢的儿子李偃,正与兄弟交头接耳,却忽然有人凑过来揽住了他的肩,是嗣歧王李珍。
李珍大概是有些醉了,或是借着醉意故意讥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