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6章 以直立威

颜泉明离开了一趟再回长安城,注意到了一个变化。

西城的金光门因为常有商旅的车马经过,车轮把门洞的道路压出了两条深深的凹陷,已到了能让中间的青石刮到了车梁的地步,这两年官府无钱,对此的处置是在凹陷处铺上几块土砖,下雨天依旧会积水、泥泞,如今不同了,这道路被重新修缮过,铺上了整齐、厚实的巨石。

可见抄没寺产以来,朝廷还是稍微富足了一些。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把收缴的钱财运用到民生治理上,亦可见吏治整顿有成效、官员的效率有了很大的提升。

傍晚,颜泉明先去拜见了颜真卿。

颜家是儒学世家,讲究礼数,颜真卿对待侄子非常严格,甫一见面就批评了颜泉明行事上几处做得不妥善的地方。他不知道家族原本生离死别的命运被改变了,该狠狠管教的地方就绝不留情,没有舍不得骂、舍不得打这回事。

末了,颜真卿道:“鄠县的案子虽小,殿下却很关注,你既回来了,明早就去禀报吧。”

“侄儿在路上见到有八百里加急,猜测西边将有大战。”颜泉明道,“这种时候,殿下还关心这一桩小案吗?”

“国事无大小,细微之处可窥大势。”颜真卿道:“元载欲借此案对付崔祐甫,故而殿下让你仔细核实。现在打仗了,这两人之间的隔阂难道就消了吗?”

“是,侄儿明白了。”颜泉明起身准备离开,想了想又道:“侄儿此番巡视所见,社稷安稳,海晏河清,都道殿下治理得当,叔父也可放心了。”

他当年也曾以监察御使的身份巡视,平反冤狱,安抚百姓。颜泉明大概是以他为榜样,故而有此一言。

颜真卿近来看了太多公文,伤了视力,身子俯得很低,半张脸都隐在暗处,闻言没太大反应。

“那就好。”

次日,朝议之后,薛白果然首先见了颜泉明。

先问及了鄠县的案子,颜泉明却有些犹豫,斟酌着才作了回答。

“郑直斋算得上是个好官,封小勾也确有些行事乖张之处,但在葛三的案子上,郑直斋冤枉了封小勾。”

薛白感受到了他的迟疑,淡淡道:“你只要说事实就可以,旁的事,我自有判断。”

“是,杀鄠县县民葛三一家之凶手当是两名士卒,于天宝十二载的腊月三十因公干而经过鄠县,封小勾替他们安排了住处,元月初一,他们在城中征粮,恰遇到了葛三之女,遂跟着闯入其家中,犯下大案后扬长而去。封小勾亦在场,他身为鄠县捉不良帅,本应羁凶徒,最不济也要指认出凶徒,可他当时反而隐瞒了两个士卒的罪名,与他的手下衙役说‘若是贼兵来了,拿葛三一家充军粮也使得,杀了他们又如何’。”

薛白问道:“你确保你说的是实情。”

“此案并非无人目睹,只是迫于淫威而都不敢吐露实情。臣微服查访,与葛三的许多邻里都聊过天,不仅问了凶手的具体特征,还画了画像。”

颜泉明说着,便拿出他搜集到的证物、口供,以及一幅他画的画像。

薛白原本以为会像那种海捕文书上寥寥几笔,没想到颜泉明极擅长丹青,画的是一幅颇为写实的人物肖象。

“臣虽未见过他们,但根据目击者的证词,画了几张与他们确认,反复修改,称是有八成相似。”

画上是两个并肩而出的汉子,没有披甲,在军袍外面裹了厚皮裘,踏的是鹿皮靴,身上佩着弓刀,两人都有很明显的外八、罗圈腿。其中一人右脸上有一片刀疤,从右眉连到了脸颊,另一人则是驼背,目露凶光。

这些气质与特点都是跃然纸上,薛白不得不夸道:“画得不错。”

颜泉明道:“葛三家中的墙壁上还留存着被刀劈过的痕迹,臣试过,封小沟的佩刀砍不进黄泥墙,唯有画上的这种长柄军刀可以;从地上留下来的血脚印看,凶手的靴子都是在八寸有余,而封小沟的脚只有七寸;另外,这是凶手当时遗落在葛三家中的两枚箭镞……”

箭头是铁器,打完仗之后常常是要回收的,有时箭杆断了,清点战场的士卒会把箭头剪下来装着。奉命搜索物资的兵士路上捡些箭头装在褡裢里是常事。

薛白接过那箭头看了一眼,见上面刻有小小的“振二”字样,没说什么。

他仔细确认了颜泉明带回来的物证和口供,问道:“这些,郑直斋没查到?”

“郑直斋要治罪封小勾,很可能是出于他与县尉荀鹏之间的不和。荀鹏是科举出身,年逾六旬而多年未得升迁,此番抄没佛寺非常卖力,他不仅让县内的僧侣还俗,还追回他们多年欠缴的税赋,逼他们劳役,修鄠县的水渠,不少僧侣常年养尊处优,不堪忍受这种重活,劳累过度而死。这种情况下,郑直斋听闻了封小勾犯的旧案立即派人去捉捕,没想到竟是闹出了人命,遂直接将案子办成铁案。”

薛白道:“你的意思是,郑直斋知道这案子不是封小勾做的?”

“他否认了,是否知道只有他自己清楚。”

“既说封小勾是恶吏,郑直斋没能捉到别的罪证来对付他?”

颜泉明道:“封小勾虽有跋扈之行,却也多奉荀鹏的命令行事,能法办他的事不多。”

“如此说来,他是冤死的?”

“是。”

薛白没有再问了,思忖着此事。

颜泉明道:“殿下过问这种案子,当是为朝廷大局考虑,臣以为此案维持原判为妥。”

“看来,你知道那两个士卒是谁人麾下了?”

“臣不知。”

颜泉明说是不知,但薛白命人查访,很快就查到那两个凶徒是出自何人麾下。

箭头是出自振武军,属于朔方军,天宝十三载正是薛白与李亨交锋之时,振武军并未参战,只有与凤翔之间书信往来时,才派人途经关中。

再跟据时间调当时的记录,终于是查到他们很可能是郭子仪之子郭晞麾下兵士。

薛白查这案子的目的是为了震慑元载、崔祐甫,他要让他们知道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不好欺瞒,可最后查出这样的结果,不免让他有些为难。

大战在即,这种时候挑郭晞的毛病,很可能起不到震慑人心的作用,反而会激起变乱。

颜泉明说的也有道理,维持原判,封小勾已经死了,只要再敲打一下元载也就无人再为他申冤,这是对局势最稳妥的结果。

是夜,薛白问了颜嫣一个问题,说若是他也被冤杀了,颜嫣会跑去为他申冤吗?

颜嫣想了想,道:“那要看情况。”

“哦?”

“你若冤死了,我为你奔走,死亦无悔;可我既怀了你的孩子,当先把孩子养育成人,申冤这种事可是很危险的。”

薛白再看了一遍宗卷,上面并没说封小勾有几个孩子,可他却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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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薛白就把元载、崔祐甫都召到了宣政殿。

他把颜泉明拿到的证据直接摆在二人面前,道:“你们都曾在我面前义正辞严,现在谈谈看法吧?”

这句话之后,薛白就埋首于别的事务,暂时并不理会这两人。

崔祐甫不屑于元载,不愿与之站得太近,上前接过宗卷看了看,脸色渐渐起了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