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州,猗氏县。
给军中养马的老卒每天傍晚归家时会路过城外一处小亭子,亭子矗立在山道边,依山傍水,风景颇好。
半年来,常有一个中年男子每天都拿着个小小的酒囊在那一边饮酒,一边看风景、看落日。
这人样貌清瘦,气质深沉,衣着简朴,最大的特点是跛脚跛得厉害。
最初,养马老卒上去搭话,问道:“你也曾从军吧?身上有杀伐气。”
“在安西当过几年兵。”
“怪不得听口音不像当地人。”
“我祖籍在此,少年时随外祖父流落西域。”
“现在天下太平,卸甲归田了?”
中年男子笑了笑,抿了口酒,道:“是啊,卸甲归田了。”
话虽如此,他眯眼望着天边,似乎又想起了西域的黄沙。
从那次以后,他们时常会聊上几句,中年男子有时也会把手里的酒囊递给老卒,与他分酒。
老卒尝过之后不过瘾,说他这酒味道虽好,未免太少了些。
“家里婆娘管得严,一年只让饮一坛。”
“从军的人,还怕婆娘?”
“婆娘说得对,我跛脚、痛风,饮多了不好,每日小酌一点。”
于是每当酒囊里的酒喝完了,中年男人都仰着头,张大了嘴,直到最后一滴也落入口中。哪怕老卒笑话他,也始终如此。
这日,老卒因一些事归家晚了,本以为那中年男子已经不在了,没想到对方竟还在。
“咦,你今日怎么这般晚还在,天黑了夜路可不好走。”
“明日便走了,与你告个别。”
“去哪?”
“召我征战。”
老卒不解,道:“可莫哄我,你这一把年纪,人又瘦、脚也跛,一身的病,还能再上沙场?朝廷募兵越来越不讲道理了啊。”
“上阵杀敌不成,指挥打仗勉强使得啊。”
“越说越没边了,能有你这么穷酸的将军吗?”
中年男子只是笑,指了指远处已经完全暗下去的天际线,道:“要是能回安西看看也好,那边也有山,但不像这边郁郁葱葱,那边的山下就是草原,自由自在。”
“噫,我当了一辈子兵,养了一辈子马,没出过蒲州哩。”
“可惜了啊,天地广阔得很。”
老卒感受出了自己与对方的不同,对方虽瘦、虽跛脚、虽一身的病,但像是马厩里最骏的那匹马,更像一只展翅就能翱翔的鹰,之前它栖息于此,现在抖了抖羽毛,要振翅高飞,直击长空了!
从这一天之后,老卒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个中年男人。
有时他归家再路过这个小亭子,也会停下来看看日落。直到有个雨天,没有日落,他想到那中年男子风雨无阻地都在这看,看什么呢?
西边。
原来他看的从来不是日落,而是万里之外的西域。
老卒努力瞪大了眼,似乎用目光穿过天与地的阻隔,看一看那大漠、雪山、草原、戈壁,感受那个男人心中的雄心壮志。
再后来有一天,老卒在军中听到两个校将的对话。
“是封常清封将军,他被贬为蒲州长史,归乡养病,如今被征召回去了。”
“这般人物在县里,此前怎没听说过?”
“听说封将军清静勤俭,私厩仅余二马,俸禄皆散于军中伤病,归乡后仅置小宅,深居简出。”
“家室呢?”
“据说陷在安西了,过世多年了……”
老卒听了这些,不由思忖自己认识的那男子是不是封常清。
若是的话,其实已经没有人管着封常清少饮些酒了,他每天捧着酒囊里那一点酒,是还记得亡妻的嘱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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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骑风尘仆仆地进了长安城,直抵雄伟的大明宫。
跛脚的中年男子下了马,摇摇晃晃地走上前,道:“蒲州长史封常清奉诏前来,求见圣人。”
最后这句话,让宫门的禁军皱起了眉,暗骂这人不识抬举。
“圣人今日尚在养病,见不了封将军,将军可参加明日的祭典。”
封常清一开始不知这祭典是什么,但知道太上皇与圣人都会到场。他把那套一年也不会穿几次的礼服拿了出来,天不亮就随着百官的队伍到了天坛。
相比于开元天宝时期,如今的皇家祭典规模削减了许多,少了几分奢侈,多了几分肃穆。
当祭乐响起之后,封常清抬起眼,看到李隆基的身影缓缓站上祭坛,愣了一愣。
李隆基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出现在群臣面前了,但他并没有比上一次显得更苍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气色也不错,脸上带着爽朗之色,反而显得精神弈弈。
他目光扫去,颇为意外地发现,群臣中除了韦见素,还有包括李岘、李泌、封常清等他的旧臣,不由点了点头。
“许久未见诸卿了,朕知你等用命,甚是欣慰啊。”
“臣等唯愿太上皇康健万年!”杜有邻带头叩拜道。
李隆基道:“朕唯愿社稷安稳,万民安居乐业。”
“大唐福泽深厚,必如太上皇所言”
君臣之间这样的对话显然不像薛白刚刚监国之时封常清认为的那样是挟制了太上皇与圣人,可见贬谪封常清并不冤枉。
之后,李隆基闭上眼,长叹一声,说起了正事。
“朕之次子瑛,聪明睿哲,宣仕惠和,奈何景命不融,早从厚穸,天伦之爱,震惕良深。”
他当着臣民的面,叙述了他的儿子李瑛的功勋与冤屈,话到后来,悲痛不已。
李琮适时地上前安慰李隆基。
只是这父子二人站在一起,竟是李琮显得更加的颤颤巍巍。
之后又是一番表演,李琮让人宣读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