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白见了,道:“再说件值得高兴的事。前两年,我说想造大海船,遣使远航,寻找新的物产,丈翁不肯批。我只好以丰汇商行的名义办这件事,如今,船造好了。”
“你啊,若想办一件事,我便从未拦住过。当年屡屡让你莫惹祸,也是这般。”
“此番可不是惹祸,我会向丈翁证明,这些花费都是值得的。”薛白笑道:“十年或二十年,丈翁恐怕要后悔当年阻拦着我。”
“好啊。”颜真卿也笑起来,“待到那天,我再后悔也不迟。”
其实,经历了最初的磨合之后,颜真卿已经是非常配合薛白了。
包括这次变革,哪怕明知改税制、废奴籍、均田等几件事并行会很麻烦,他也是迎难而上了。
又过了两月,忙过了春耕,朝堂上一切事务也安排好了,薛白便启程,动身往河东、河北巡视。
他将女眷、子女都带着,唯独留下太子李祚在洛阳监国。
说起来,李祚年纪小,根本起不到任何实际的监国作用。但薛白希望他尽早地独立,另外也是刻意给颜真卿“外戚专权”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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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伍过了黄河,远处,太行山隐在云雾之后。
颜嫣整理着被风吹散的头发,心情开朗了许多,转头望向黄河那边,向薛白问了一句话。
“你就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
“你不在,留着权臣、幼主在朝中,就不怕丢了皇位?”
薛白把身上的氅子给她挡着风,笑问道:“你是说,丈翁派人把我杀了,扶立我们的儿子登基?”
“未必是我阿爷,但万一有人动心思呢?你变法惹急了他们,杀了你,反正有幼主继位。”
“故意的。”薛白道:“变法最怕的不是反对,而是推诿了事、欺上瞒下,甚至到了地方变了味,使益民之策变成害民之策。所以,我到地方上去,看看地方上是什么样,也看看我不在中枢会有哪些变化。”
颜嫣懒得听他这些复杂之事,又看向远处的风景,雀跃道:“出巡真好啊,每天待在皇宫里,闷死个人,你说天子坐拥天下,可你登基至今,此番才见你想去哪便能去哪。”
“是啊,权力未必是自由,也可能是作茧自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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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真卿也是提倡虚君政治的,但与李林甫架空天子的想法不同,他崇尚的是周礼。
总之,天子不在,除了个别极重要的大事需以快马呈阅之外,朝廷的日常运转没有太多的变化。
但御驾没走多久,颜真卿的生活上便有了一些细微的变化。
这日他才散衙还家,便听闻他的小舅舅来了。
他三岁丧父,由母亲殷夫人一手抚养长大,也受了殷家颇多恩惠。
既是长辈来访,颜真卿连忙有请。
来的是殷夫人最小的弟弟,名为殷履衡,一直以来居于苏州,虽不出仕,却是当地名望。
“阿舅怎来了?”
“送孙儿到洛阳求学,来看看你。”殷履衡坐下,道:“你如今成了国丈,位列宰执,这一声‘阿舅’听得我心发虚啊。”
颜真卿道:“我便是七老八十了,也得唤你阿舅。”
“时间过得真快。”殷履衡道,“那年姐夫去世,你随阿姐回到殷家时才这么一点大。还记得你七岁那年调皮,骑在我脖子上摘枣,摔得头破血流,累我被阿姐好一顿打哩。”
颜真卿笑了起来,见到殷履衡,他是由衷地高兴。
可接着,殷履衡就叹了一口气,道:“算来,阿姐快走三十年了吧?”
“是。”颜真卿也黯然,道:“二十六年啊。”
“人活于世,亲人越来越少了啊。”
“故旧越来越少了。”颜真卿也感慨,可脑中想到了外孙,还是浮出欣慰之色,道:“好在有子子孙孙啊。”
两人唏嘘着,聊着过去的旧事,难得开怀。
可到后来,殷履衡还是提了一件事。
“我这次来,还有一桩事想问问你。这次朝廷又是颁行新政,又是清量田亩。家里田地确有一部分隐田,要纳入征税。另还有部分要被抄没,不算多,大概五百余顷,大哥想让我问问你。”
颜真卿心里微微一叹,暗忖果然还是逃不过这些事。
他活到这把年纪了,有亲戚登门,其实是早有预料。
这些年,不谈利益只纯粹叙旧的交往,他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阿舅是为了这数百顷田来的?”
殷履衡摇了摇头,道:“殷家不至于连这点事都不支持你,但你也知道,家里在苏州有不少亲朋故旧,往日也受了很多人情。”
他跋涉到东都,不是为了自己一个人的利益。这背后还有各自牵扯,比如,他的妻家、母家,他的恩师、门徒,以及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挚友。
“这不是钱的事,而是太多人都求到了大哥头上,大哥若是不答应帮他们,往后在苏州恐怕就难待下去。”
颜真卿问道:“既是触动了这么多人的田地,想必众人早该联合起来,对州县官员施压了吧?”
殷履衡道:“我不瞒你,确是如此。但江南东道新任的安抚副使刘展是个狠人,亲自到苏州督促,将所有隐田都登记在册,今年秋天便要纳田税,超出的田亩则在两年之内没抄。”
颜真卿道:“朝廷新法,这两年田税不过是十税一,并不算高啊。且一旦开收田税,朝廷便禁止地方官再收租庸调。”
“这些田本就是不纳租庸的。”殷履衡道:“即便如此,这些年众人日子也并不好过。天宝年间,一年进贡两次,都是我们筹了宝物给州官,送到长安的是一贯,苏州便要花销一百贯。其后战乱这些年,纳捐、杂税、补饷、盐榷、茶榷,还有给军头们保平安的钱,说是隐田、匿户,可大户家的仓房也都空了啊。”
颜真卿道:“问题在于,国库、贫农家里更空。”
“不说这些道理了。”殷履衡道:“殷家总得在苏州立足,阿舅不求你别的,只求你写封信与刘展打个招呼,我带回去,也算是对亲朋好友们有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