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墟之祸解除,四界却还在余殃之中。
大家各自返回,终于不必再挤在小小的一个蓬莱仙岛。夜昙和青葵也回到了离光氏。
日晞宫和朝露殿正在打扫,夜昙站在宫门前,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又想到那场细雨。蒙蒙细雨之中,那个人一身长衣萧萧、衣带飘飘,向她而来。
我怎么还是会想起他?
夜昙掂了掂手里血红的星辰玉佩——情爱两清,这个人已经仁至义尽。很划算了。
她将玉佩挂在腰间,进到殿中。没人敢惹她,宫人侍女仍然如避蛇蝎。夜昙习惯了,她径自钻出小径,去到饮月湖。
可这里根本好不了多少。
她把目光投向浅水,看见少典辣目解开绿袍的系带,扬手丢进湖里。他红色的长发沾了水,柔顺地披在双肩。他缓缓解开中衣的系扣,脱下中衣,轻声说:“你的第一个愿望。”
那一夜皓月当空,奶白色的月光如同精魅,在他光滑的背脊舞动。他白色的中衣在指间转了个圈,高高飞起,盖住了她的头。
夜昙按了按鼻头,压下微酸缕缕。她跳到屋脊,听见那人说:“你一闺阁女子,在陌生男人面前,如此行为不检,难道不知男女有别?”
她双手用力地揉了揉自己的脸:“离光夜昙,你不会是想哭吧?不行不行,你还是想点高兴的事吧!”她努力想要找些高兴的事,却发现这一生最高兴的事,竟然都是在他身边。
“夜昙?”院中,青葵的声音响起。
夜昙深深吸气,自屋脊跳下去。青葵吓了一跳,嗔道:“你又爬那么高,父王看见要骂的!”
“他骂他的,我不听不就好了?”夜昙吸了吸鼻子,话说得很大声。青葵却一眼发觉不对,她问:“你眼圈红了,父王已经骂过你了?”
夜昙不答,反而调头进到房中。她说:“以后,你们都不准打扰我。我要专心向学了!”
“专心向学?!”这话说出去,整个离光氏没一个人相信。
可夜昙真的关起门来,很少出去。她翻出《混沌云图》,努力将那个人的影子从脑海抹去。但《混沌云图》对她而言,太深奥了。很多地方她都看不懂。
另外的法卷却偏偏注解清晰,循序渐进,尤其适合文盲。
夜昙翻开卷轴,那个人的字迹工整有力,落笔如刀,连遣词都很注意准确程度,严谨一如他的为人。夜昙轻抚着纸上注解,想象多少年前,他独坐案前,挑灯看书,偶有感悟,一字一字,写下修炼心得。
“少典有琴,可能我真是疯了吧。”她轻声叹气,“你的法卷这样清晰,可有注明,要有多久,我才能忘记你?”
离光旸操持着前朝的事,一直担心夜昙再惹事。可是出乎意料的,她安安静静地待在朝露殿,竟然是很少露面。离光旸不放心,悄悄入内探视。发现她真的在努力读书,眉宇之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沉静。
沉静到……哀伤。
玄商君的事,自始至终没有任何人在她面前提起。
她也没有问。好像关于这个人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大梦。离光旸看得担心,有意丢了些奇巧的小玩意儿在她院子里,比如望月而歌的石头、沐雪而舞的树叶。
若以她从前的心性,只怕早已欢呼着出门玩耍。可是现在,她没有。
月窝村,石屋。
嘲风将少典有琴的遗骸安葬在此,他添最后一捧土,黄土无言,所以他又坐了很久。
“你这个人……”他倚坟而坐,一坛酒喝到一半,才又轻轻道,“你这个人啊……”
他以酒浇地,天地缄默。
天界,少典宵衣平安返回。虽然逆天改命让他修为大损,但总算是性命无碍,他闭关疗伤,天界一切事务,皆由霓虹上神作主。
相比天界的损失,魔族和妖族要好得多——至少炎方和帝锥的儿子都还活着。
帝锥为了儿媳妇的事儿,向天界献了不少殷勤。可惜天界少典宵衣重伤,少典有琴陨落,并不是提亲的时候。他只能等待时机。
炎方下令处死英招,立雪倾心为魔后。
本是大喜的事儿,可惜当初要求处死地脉紫芝的立场太鲜明,被离光旸当成眼中钉。说什么也不承认魔妃这档子事。
魔尊碰了一鼻子灰,好在魔族脸皮厚,他也正绞尽脑汁。
一时之间,四界之间不争不战,竟然现出一种奇妙的平衡。
夜昙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窗外的树绿了又黄,花开了又落。有时候她会仰望天空,天气好的话,能够看见玄商君的命星高悬,与她遥遥相望。
有时候窗外积雪盈膝,但很快就会被宫人扫去。
夜昙磕磕绊绊地读完了《混沌云图》,渐渐的,她很少想起他,也很少再做梦。
时间是尖刀,也是良药。可能,他也已经娶妻了吧,碧穹还是步微月?或者是别的什么公主贵女。
天后的人选,神族从来不缺。
这一天,是个凉爽的夏夜。
明月高悬,星辰簇拥,人间蛙声一片。
蛮蛮从外面跳进来,背了一个小小的酒壶。夜昙摘下酒壶,问:“你怎么来了?”
“今天三殿下被正式立为储君!”蛮蛮兴高采烈,“观礼的人都有酒喝。这可是好酒,青葵公主让我给你也带一壶,我们大家都高兴高兴!”
“嘲风?”夜昙品了一口酒,熟悉的香醇在唇齿间溢散开来,薰得人连心都枝枝蔓蔓地疼。“九丹金液。”她轻声叹气,突然说:“走,我们也观礼去。”
“好呀好呀!”蛮蛮拍了拍翅膀,鸟眼都在发光,“你好久都没出门了。”
夜昙抱着酒壶,说走就走。《混沌云图》没白学,她修为精进,早非当日吴下阿蒙。
所以,晨昏道。
蛮蛮去寻同样偷溜出来的帝岚绝了,夜昙却自己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她落座樽前,没一个魔族敢质疑。
——她身上魔气深重,而且看不出修为。如此深藏不露,必是大能。几个魔族很有眼色地为她倒酒,不但没有追问她的来历,还很高兴。
不远处,嘲风身上的刑天战纹,制式已经大不相同。
炎方由当今魔后雪倾心陪伴,为他戴上冕冠。夜昙喝了一口酒,烈酒入喉,血液都开始滚沸。她身边,几个魔族一边很有眼色地为她斟酒,一边道:“储君人选总算是定了,想当初,我们都以为会是二殿下……”
他身边,另一个魔族赶紧说:“你喝多了不成,大喜的日子,提这个作甚?也不嫌晦气!”
魔族甲干笑了几声,说:“说得是,我自罚三杯。”
说着话,他开始喝酒。旁边,另一个魔族道:“我们三殿下这个储位,那可是名正言顺的。想当初,他亲自修补蟠龙古印,又奋不顾身,在东丘枢身边传递消息。最后毁灭归墟的时候,虽然是少典有琴舍身重铸盘古斧吧,但是持斧斩断归墟的,可是我们三殿下……”
他洋洋洒洒夸赞了一大通,夜昙却只听见两个字。
“舍身?”她问,“什么舍身?”
两个魔族一同歪头看她:“舍身啊,玄商君舍身铸盘古斧,这么有名的事,你不知道?”二人怀疑的看向她,却在看到她腰间血红的星辰玉佩后猛地住了嘴。
——星辰玉佩,四帝之誓。与玄商君重铸盘古斧同样有名的事迹。
二魔捂着嘴,调头逃蹿而去。
夜昙抬头看向无垠夜空:“这不可能!玄商君的命星……”
刹那间,她脑海中如有花火,瞬掠而过。
巨大的盘古头颅里。
玄商君说:“天狼星距离人间非常遥远,它的光到达人间,需要八年零六个月。所以你在人间看到的它,其实是八年零六个月以前的它。”
“那它要是陨落了,人间在今后的八年里也还是能够看到它?”
“嗯。”
“那你的命星是哪一颗?”
玄商君指向远方的一颗星星:“它与我命脉相连,吾若身死,它也会陨落坠毁。”
“它离人间也很远吗?”
“它的光到达人间,需要千年。”
那个人已经被时间模糊的容颜骤然清晰,仿佛穿透了时间。
夜昙飞扑到嘲风身前,魔族一惊,还以为有刺客。嘲风一把接住她,也愣住,问:“夜昙?你怎么来了?你姐姐呢?”
他左右观望,夜昙紧紧抓住他的衣袖,她的瞳孔被泪水浸透:“少典有琴是不是死了?”
嘲风微滞,随即假作不在意,道:“瞎说什么呢。既然来了,就好好喝酒。”
夜昙盯着他的眼睛,握住他衣袖的手,颤抖如落叶。嘲风想要正视她,可他别过视线,他轻声说:“他说……要留在离你最近的地方。”
夜昙松开他的衣袖,缓缓后退。嘲风不忍看她。
夜昙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魔族,她行经忘川,踏过漫漫彼岸花。
看见那一年夕阳西下,暮色浸染芳草,在忘川撒落一片金红。
他转身向远处行去,踏着满地斜阳与芳草。一头红发热烈张狂,凝结了一千七百年的炙热和孤独。
“少典辣目。”
“嗯?”
“下次我们还来捅蜂窝好不好?”
“好。”
回忆如潮汐,只有涨落,从不消泯。
月窝村,石屋。
夜昙一路赶来,及至到这里,却骤然放慢了脚步。多少年雨水侵蚀,日月风化,这里已经斑驳不堪。夏季的野草长得快,淹没至腰。
她拨开乱草,耳边长风过境,漫天星子穿行,勾勒皆是他的呼吸。
在深草乱树之中,有个地方很干净。
夜昙放慢脚步:“不会的,不会的。”她喃喃如呓语,人却不由自主地靠过去。石屋的土,尽是碎石粗砂。她用手刨开表面浅浅一层,里面隐隐仍有余热。
“不会的……”她指尖插进土里,被尖锐的碎片划破,可并不痛。她越刨越快,用尽全力推开那些粗砺的沙砾和坚利的石头。
血在泥垢中纠结,她看不见:“不……不要……”
我不要我的星辰,坠落在千年之前,在我茫然不知的时间与地点。
温度越来越高了,厚厚的土石之下,黑色的陨石余温未消。南明离火并没有完全炼化他,只剩下依稀相似的轮廓。而这么多年之后,余焰仍未熄灭。
“北方七宿中,有一颗凶星,名叫危月燕。危者,居高而险,因为在北方玄武之尾,如战场断后者,凶多吉少。故而此星当值,也被人视为不祥之兆。离光夜昙,以你的资质,早晚会有傲视四界的一天。吾时间不多,大约不能得见。今日吾将它亦赐名危月燕赠你。愿你生如星辰一般,在天璀璨,在地从容,担得起倾慕仰望,经得住黯淡平凡。”
夜昙将他抱在怀里,过了很久,才发出一声尖利的呼号。迟来的钝痛,没有放过任何人。
在天璀璨,在地从容。
担得起倾慕仰望,经得住黯淡平凡。
少典有琴,从此以后,我的真心是寸寸溃烂的伤口,腐蚀我鳞甲,凌迟我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