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三郎费劲心思,终于在那一日悄悄翻了进去。
只是一见妹妹的面,他骤然大忪,几至泪下:“玉烟,玉烟,何至于此……”
床上那是一床破烂的棉絮,躺在破烂棉絮堆里的柳玉烟形销骨立,病得几乎不成人形。看见柳三郎,她惨白的脸上竟然有一丝微笑:“阿兄,你来了。”
柳三郎又怒极,又是悲极:“我……我去给你拿我房里的锦被……”
柳玉烟阻止:“不要。阿兄。是我说,我再不愿用柳家的那些所谓富贵东西。”
她费劲力气要坐起来,却坐不起来。
柳三郎连忙上前,把她靠在自己肩膀上。脱下外袍裹在她身上。
她的面容惨白得不见一丝血色,嘴唇青紫,目光却极黑极亮:“阿兄,我痛。我痛。终于当着所有人的面,喊出了我要的。”
柳三郎颤着声音:“你太傻了。”
柳玉烟笑道:“阿兄,你还记得我小时候那一年吗?阿母带我们去看庙会。”
柳三郎听了,发愣。半晌,低低说:“自然记得。”
他们与大兄是一母所出。他和玉烟是龙凤胎。然而他们兄妹出生的时候,爹正欢喜一个外头的女人。
阿母难产惨叫,几欲身死的时候。爹却正在为那女子描眉,一派恩爱。阿母刚从死地里挣出命来,爹就就装作去关怀爱妻的模样,旁敲侧击,问接这女人入府的事。
因此阿母生下他们,自此就对爹心冷了。连带着,也不喜欢他们兄妹,在接二连三的妾侍进来后,阿母更是堪破红尘,住到了柳府的庵堂里,镇日吃斋念佛。
除了没剪头发,就和出了家没甚两样。
他们兄妹的事,很少过问,都是交给奶嬷嬷。
他甚至记得小时候,玉烟还偷偷管奶嬷嬷问过:那位偶尔来看他们兄妹,神色却总是冷冰冰的师太,究竟是什么名号?
因此少有的和颜悦色的日子,便记得十分清楚。
何况那一日,从帘子里偷偷看出去。那状元郎一身锦衣,头戴宫花,身披红绸,骑着高头白马,朝着宫门而去,意气飞扬。
玉烟年纪小,只是莫名觉得十分羡慕,看得出神了,脱口而出:“读书竟光彩至此!”
马车里却听见一贯淡淡无言语的阿母说:“读书再光彩,这也是和女人无关的光彩。”
幼时的记忆模糊了,只是这句话,依旧记得清楚。
柳玉烟用力握着他的手,但实际力度轻得好像要飘开:“少女时,享家族的富贵。出嫁后;相夫教子,享夫家的富贵。那样是很多闺阁女子的人生。可是阿兄,我不甘心啊,我不甘心啊……”
她眼里渐渐有了一点湿润:“我受不了自己享的富贵是老百姓身上血肉里出来的。我也受不了自己一辈子都是父兄、夫君背后的玩意儿。”
“齐家治国平天下。为什么我就不能呢?”
她的声音渐渐微弱了:“与其……一生违我愿,不如就这样痛地走罢……”
柳三郎惊骇,不由一边喊:“玉烟!”,一边去摸脉。
柳玉烟被他摇得挣开了眼。她喘了口气,伏在他肩膀上,看着门外的天空喃喃:“下雪了……”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拉着柳三郎的衣服:“阿兄,要记得,替我向一位朋友道歉。我答应她的,其实我都做不到……”
声音渐渐虚无。
窗外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大雪纷纷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