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意的病需要有人一辈子陪着照顾着,他想让自己成为那个给甄意治病的人,无法根治,就陪着她,给她疗伤一辈子。
至于他自己,甄意说他“无聊无趣”。即使后来知道是甄心说的,他也忍不住想,自己果然是这样子吧。如果长大了再见到甄意,那么长的一辈子,甄意终有一天自己觉得他无聊无趣了怎么办?
等再一次重逢,要万无一失啊。
所以,他不仅要懂甄意,更要救自己。不要再关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要再不理会不感知生活中其他的人,不要再是那么无聊的一个人。
8年,他一直在治自己的病。
8年,他的人一直在观察她的动向。出乎意料的是,她很正常,过得非常好,没有任何问题。
可自从今年重逢,他重新出现在她生活里,她的情况就渐渐不稳定了。
母亲说,这是天意,仿佛他们天生相克,在一起就是灾难。
呵,他会相信这种宿命论?可笑!
从hk过关回来的一路上,她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动静,只是缩在他怀里,紧紧抱着他的腰身,半刻也不肯松开。或许很累了,却不肯闭眼睛,仿佛生怕一松手,一闭眼,他就不见了。
直到进了园林,到了他的家,她才终于安心。
抱她下车时,她轻声舒了一口气:“安全了。”
言格的心,顿时狠狠磕了一下。
她闹着要回这里,是担心他的安全。
此刻,她抱着他的一只手臂,睁着眼,也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她清黑的眼眸缓缓回神,细眉蹙起,有些难受的样子。
言格的手停住,问:“怎么了?”
她声音很轻:“肚子饿了。”
听她说这句话,他悬着的心瞬间落了一半。
这时候已经过了饭点。
“我去厨房叫人给你做饭。”他刚要起身。
她攀住他的手,“我想吃你做的,我要松仁玉米。”
“好。”他复而坐下,握住她的手,拇指轻轻摩挲她的手背,好一会儿,才起身离去。
甄意望着他离开,神思迷糊,虚脱得有些累了。她终于阖上了眼睛。只是,一行清泪从眼角坠入发间。
深秋的夜里,已经没了夏夜小虫的吱吱叫,只有不知哪里的溪水潺潺。
她静悄悄地睡着,直到
听到了秋风中,叮叮咚咚如水般清冽的乐声。
驱邪铃在夜风里吟唱着远古的歌谣。
甄意缓缓睁开眼睛。那是塔楼上的风铃。
即使是夜里,空无一人,塔楼里也亮着蜡烛和纸灯笼。
甄意脚上裹着纱布,走上木楼梯,脚像踩在刀尖上,痛得钻心,却发不出一丝声响。她记得爷爷给她讲,小美人鱼为爱情变成人后,她每走一步都是踩在刀刃上。
一层,二层,她目不斜视,不做任何停留,上去了第三层。
油灯,烛火,月白色的灯笼,古老而安静的阁楼里,一室清雅淡淡的墨香。
朦胧乳白的灯光里,一壁一壁的黑色书籍安静地站立在玄色的书架中,沉默,稳重,带着庄严的肃穆感,莫名叫人心怀敬畏。
开着窗子,夜里的风吹进来,甄意猛地打了个寒颤,莫名紧张而心慌。四处看,发现每个古老书架的底座上,都拿篆刀刻了数字。
2002
2003
2014
书架的竖梁上则刻着1,2,311,12。
一目了然。
每一竖梁代表一排横着的空间。一年,一个月里,摆着很多很多的书。横梁上每一本书所站的位置下面,刻了一串数字。
有时候,一本书下刻着1~7,有时候刻着1~3,有时候刻着21~31。
有时候,一个空间里挤满了书,有时候,一个空间里只有一本,木梁上刻着1~31。
那是天数。
她立在阁楼中央,不住地回头看,不自觉转了原地转了好几圈,目光如水一般在书架间流淌而过,有些惶恐,有些忐忑,不知该从哪里看起。
12年的漫长,汇成一室沉默而无声的黑色线装书籍。
她莫名被一种巨大的敬畏的力量攫住,那种力量太过盛大,压在她的胸腔,让她喘不过气。
最终,她的目光落到2014,04的空间上。
那里摆了2本书,第一本是1~20,第二本是21~30。
那是在今年,8年后他们相遇的那个四月,那一天,21号。
她的心微微发凉,因为冷,开始细细碎碎地颤抖起来。她终究是稳住手臂,把第二本抽了出来。
纯黑色的线订笔记本,质地很好,拿在手上,温润,厚重。
翻开,是米白色的纯白纸,没有线条,没有杂质。
只有小号毛笔书写的行书,行云流水,清秀隽永:
“2014年4月21日
老头子别怕,没事了。
再见!
请等一下!
刚才不小心拿你的风衣扑火,不知道该送去哪里补救?
言格?
好久不见。
你忘啦,我是甄”
落款一行小字:“今天看见甄意了。”
眼中浮起一丝泪雾,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手臂上像是载着千斤的重量,缓缓把那本书塞了回去。
目光下移,落到最近的2014,11空间上。
那里目前摆着3本书,第一本是1~5,第二本是6~13,第三本还没有标数字。
她拿了第三本,很快明白了没有标数字的原因:还没写完。
第一页:
“2014年11月14日。
(电话)
言格,今天有点儿忙哦。
我中午吃了一个超大的披萨,居然让我一个人全吃掉了哦。工作室里的人全瞪着眼睛像看饿死鬼一样看着我。幸好你不在,不然我肯定可以一口把你吃掉哈哈,
”
前几天中午,她在电话里絮絮叨叨近半个小时,变成文字,整整7页纸,他一字不落,稳妥地记下。
即使写到最后,字迹也不慌不忙,以那样平静而宁和的心情记录下来。
落款一行小字:“今天甄意忙,没看见甄意。”
悲伤的情绪像某种沉沉的液体,涌入她的心房。她的心一点点变沉,快撑不住,快要坠落了。
她低着头,呆呆看着。
夜风从窗外吹过,卷着书页,翻到下一张,
“2014年11月15日。
言格,你以后要多揉揉我的胸部。
那我刚才说的话你听见没?
大学时,我室友研究过这个课题。
胡说!他才不会碰你!
你说谎!言格根本就不会碰你!不仅不会碰你,把你自己送到他床上他都不会要你。
我答应过你不会和他联系的。
”
写了3页纸。
落款一行小字:“今天看见甄意了。”
书页在风中刷刷地翻飞,阖上笔记本,手已经开始剧烈颤抖。
她的心已经疼得像是被人挖出来扔进了冰天雪地里,却没有死,还在一下一下地跳,在冰面上抽搐。
缓缓回头,望住背后的2002年,身体已僵硬,腿上好似灌了铅。
她目光笔直,含着烛光里晶莹的泪水,盯着2002年,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走过去。
每走一步,依稀间仿佛跨越了呼啸流逝的时间,一点一点,回去最开始的初见。
她最终停在2002年的门口,仰望着,1-8层都是空的。
第9层,以10号开始第一本黑色日记。
视线已经在水光里模糊,手也在剧烈地颤抖,幅度之大,竟会在木架上磕磕碰碰。她艰难地举起手,把那本最开始的日记拿下来。
12年前的笔记本,历经岁月,封面已稍稍褪色,泛着隐约的白。
翻开,书页已经泛黄。
12年前,言格的字迹还很青涩,规规矩矩的楷书,还没有如今这般形成自己的字体和风格。那样稚嫩,那样年幼,
3她只看一眼,眼泪就疯了般从心里涌出来,漫过喉咙,盈满眼眶。
她张了张嘴,想发声,却猛地拿手捂住嘴,发不出任何声音。
满世界晶莹的琉璃里,水光灿灿,她看见泛黄的第一页上,写着:
“2002年9月10日
欺负,学校,同学,死啊
天,你,好看,
漂亮,走,会,劫,遇到我,色
不要,玩,我是外貌协会的,激动
噢,趣。
你叫,
做我男朋友吧?”
每个字的落笔处,都格外用力往下摁,仿佛他在竭力回想,狠狠努力,可如何逼迫自己,却想不起来完整的话。
因为他没有听见啊!
可结尾处的一句话却格外流畅:“今天,我遇到一个女孩,她从天而降,像一颗彩色的太阳。”
甄意固执地睁着眼睛,用力捂住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涌出,再度蓄满,再度流淌她单薄的肩膀在夜风里像纸片儿一样剧烈颤抖,她再也承受不住,猛地跪倒在地上。
她甚至能想到,多年前,言格写这第一篇日记时的状态。
他原本把自己关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任何人。
黑暗,安静,他不觉得孤独。
直到那一天,
有个女孩,从天而降……
自那一刻,他看见了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里,只有她。
她在笑,她在蹦蹦跳跳,她在说话。
可他听不到她在说什么,他很想听到,很努力,甚至很焦急。
但跳进他耳朵里的话,全是支离破碎的。他每写完一个字,都无意识地狠狠摁一下,是着急,是懊恼,是想尽力想起那个女孩说的话。
第二天,第三天,女孩跳进了他的生活,她说的话越来越多,他也越来越慌乱,记录下的全是片段,参杂着偶尔的只言片语:
“回新裙子升旗好看树
你看彩虹!”
她手上全是泪水,把本子放在地板上,慌不迭地翻看后面,全是这样的碎片,每个字最后一笔的努力和执着。
她慌忙爬起来,扑到书架边,按时间顺序翻看接下来的日记,前三个月,全是这样的碎片。可一天一天,碎片越来越少,完整的句子越来越多,每个字落笔处的用力度也越来越轻。
到后来,越来越流畅。
她那么些年,那么多话,叽叽喳喳,有时候一天有半本。
一天又一天,
楼梯间的灯坏了,草莓味冰淇淋上市了,考试又得了21分,回家晚被姑姑训了,来月经肚子痛了,体检长高了3厘米
所有的琐事,很多她都已经忘记的琐事,年少的青涩记忆,懵懂而无忧无虑,在相处的那4年,全部沉淀在纸上。
她泪眼朦胧,去找那空缺的8年。
那8年里,每个月都只有1本书。她颤抖着抓着书籍一本本翻开,千篇一律,除了日期:
“2006年9月1日
后会有期啦。”
落款一行小字:“今天甄意没有回来。”
“2006年9月2日
后会有期啦。”
落款一行小字:“今天甄意没有回来。”
一整个9月,10月,11月,12月,到了2007年,2008年,2009年,2010年,
2011
2012